“然后……身上就开始……痒……起红点……接着就烂……烂开了口子……流脓水……疼得钻心……” 妇人指着丈夫的手臂,眼中满是痛苦和恐惧,“老杨……老杨他最早就是胳膊烂……后来……后来背上……腿上……都烂了……再后来……就咳咳咳……” 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的哭泣。
“那粉……是什么做的?” 沈墨追问道,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描述,这症状,绝非寻常的工业粉尘!
妇人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听说……好像是……是矿里挖出来的石头……叫什么……鳞矿?……在厂里用大锅……用火熬……用酸水泡……弄出来的……那味道……能把人呛死……熬出来的水……都是绿油油黄乎乎……像……像鬼水……都……都排到黑水河去了……” 她的话语虽然混乱,但几个关键词——矿(可能是磷酸盐矿?)、熬煮、酸洗、绿色黄色的废液——如同拼图碎片,在沈墨脑中疯狂旋转组合。这工艺,这废液的颜色,与他在黑水河边看到的排污管流出的黄绿色液体何其相似!
“鳞矿”?“亮粉”?剧毒腐蚀?直接排入黑水河?沈墨感到一阵眩晕。这已不仅仅是污染,这是将致命的毒素,直接倾泻进了城市赖以生存的水源!他几乎能想象,那些依靠黑水河下游浅层地下水生活的贫民窟百姓,每天饮用、洗漱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蜷缩在稻草堆上的老杨头突然爆发出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剧烈的咳嗽!他的身体痛苦地向上弓起,如同一只被扔进滚油里的虾米,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如同破布被撕裂的“嗬嗬”声。蜡黄的脸上泛起濒死的潮红。
“老头子!老头子!” 妇人惊恐地扑上去,拼命拍打丈夫的脊背。
沈墨也急忙上前,试图帮忙。然而,老杨头猛地喷出一大口东西!
那不是血。是夹杂着暗红血块、黄绿色脓液和大量粘稠痰液的混合物!更让沈墨魂飞魄散的是,在那滩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中,赫然也闪烁着点点冰冷的、诡异的银白色光芒!如同地狱里撒落的星辰碎片!
沈墨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棚壁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污秽物中闪烁的“星光”,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这毒……这该死的“亮粉”……它不仅侵蚀皮肤,造成溃烂,它已经进入了老杨头的身体深处!进入了内脏!进入了血液!它随着每一次呼吸,随着每一口被污染的水,正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这座城市所有像老杨头这样的底层生命!青霉素的失效,恐怕只是这场巨大灾难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棚内,老杨头剧烈的咳嗽终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微弱而艰难的喘息。妇人抱着他,无声地恸哭。
窝棚外,铁炉堡的汽笛依旧在尖啸,蒸汽锤依旧在轰鸣。这工业的喧嚣,此刻听在沈墨耳中,如同为无数正在腐烂的生命敲响的丧钟。
深夜。长安城,帝国科学院医学分院深处。
张机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从显微镜筒前直起身。他的专属实验室内灯火通明,弥漫着酒精、福尔马林和各种培养液的混合气味。桌上摊开放着一份厚厚的文件——《铁炉堡及关联矿区“碳尘症”及疑似化学毒素损伤病例分析与药物(青霉素)敏感性初步报告》。这是他根据沈墨冒险传递过来的初步材料(包括老杨头病例的匿名化描述和几张模糊但极具冲击力的伤口草图)以及分院近期接收的类似病例数据,连夜赶制的。
报告中的结论触目惊心:
……综上分析,铁炉堡区域出现的‘碳尘症’及严重皮肤溃烂症状,其成因高度复杂且相互叠加:
1. 重度空气污染(煤尘、硫化物、未知化学颗粒)持续损害呼吸道黏膜及肺泡,造成不可逆损伤。
2. 水体污染(尤其重金属及强酸性\/碱性废液)导致饮用水源毒性累积,严重影响肝肾功能,极大削弱机体抗病基础。
3. 最为关键者,乃报告中提及之‘亮粉’(成分待查,疑为高毒性金属化合物或有机磷加工产物)。此物不仅具有强烈皮肤腐蚀性(如病例中所示溃烂),其微细粉尘更可经呼吸道、消化道吸收,或经溃烂创面侵入,造成全身系统性中毒,破坏免疫机能,引发多脏器衰竭!
4. 上述多重恶性因素叠加,导致该地区居民(尤其直接接触污染源者)整体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免疫力崩塌。此恶劣生理基础,为各种病原微生物(细菌)提供了绝佳的滋生与变异温床!
5. 基于此,青霉素对部分重症感染者疗效下降甚至完全失效,其根本原因可能并非单纯之‘耐药性’产生(虽然此风险因滥用客观存在)。更可能在于:患者被严重破坏的生理环境,使得药物无法有效送达病灶或发挥其杀菌效力!同时,多重感染(细菌、真菌)及毒素持续侵害,导致病情复杂化,远超单一抗生素所能应对之范畴!
结论:铁炉堡地区之公共卫生危机,本质乃工业化污染引发的系统性生态与生理灾难!青霉素失效仅为冰山一角。若不从源头遏止污染,改善环境,保障劳工基本健康与生存条件,任何药物都将收效甚微。长此以往,恐催生前所未见之新型复合疫病,危害将远超青霉素诞生前之时代!此非伦理之惑,实乃……生存之灾!
张机的指尖划过报告上那几行加粗的结论文字,只觉得重若千钧。这份报告一旦提交到科技伦理委员会和朝廷,无异于在铁炉堡这帝国工业的丰碑上投下一颗重磅炸弹。它的冲击力,将远超他在第四场伦理听证会上对青霉素本身的辩护。
他放下报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那块由蔡琰(苏清)保管、又在伦理听证会后诡异地重新出现微弱震动与蓝光的电子表。自从那日震动后,它又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冰冷的黑色表面如同深渊。
此刻,张机的心绪被铁炉堡的惨状和这份沉重的报告所占据。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拿起这块神秘的表,似乎想从这冰冷的死物上寻求一丝荒谬的慰藉,或者仅仅是为了确认它是否还在。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黑色表壳时——
嗡…嗡…嗡…!
一阵微弱却极其清晰的震动再次毫无征兆地从表盘内部传来!比上一次更急促!更……规律?表盘中央,那点幽蓝色的光芒也随之亮起,并且这一次,它并非盲目闪烁,而是以一种非常清晰、极具节奏感的方式,在明灭之间飞快地跳动!
短亮 – 短亮 – 短亮 – 长暗——
短亮 – 短亮 – 短亮 – 长暗——
短亮 – 短亮 – 短亮 – 长暗——
如此反复循环!
张机的手指僵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死死地盯着那规律闪烁的蓝光,呼吸都停滞了!
这……这不是随机的震动!这节奏……这分明是某种信号!一种……他曾在苏清描述的那个“前世”世界边缘概念中听到过的、用于传递信息的、最基础的……点划编码的雏形?!
三短一长?三短一长?! 一个最原始、最核心的求救讯号?!——“SoS”?!
冰冷的寒意如同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张机的脊椎,并疯狂地向上蔓延!这诡异的、来自未知科技的造物,为何在沉寂多年后,偏偏在帝国工业污染导致药物失效、生态灾难初现端倪的此刻,发出了如此明确、如此富有指向性的信号?它在回应什么?它在警示什么?它在……向谁求救?!
铁炉堡的毒雾正在侵蚀帝国的基石,而这块来自异世、冰冷重启的电子表,却发出了穿越时空的、绝望的呼号。这呼号指向的深渊,究竟埋藏着帝国辉煌表象下何等令人战栗的未来?张机僵立在灯火通明的实验室中,耳边只有那规律得令人心悸的嗡鸣,以及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如同擂鼓般的巨响。窗外,长安城的夜一片沉寂,唯有帝国这台巨大的机器,仍在无人察觉的暗夜里,轰鸣着驶向未知的远方。那远方,是文明的延续,还是被自身光芒灼烧殆尽的终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