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铜雀台。
秋夜的寒意渗入新落成的宏伟高台。曹操立于顶层凭栏处,目光掠过下方灯火寥落的宫苑,最终落在东北方那片辽阔而沉寂的黑暗上——那是刚刚纳入版图却仍未驯服的河北大地。郭嘉步履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手中捧着一卷薄薄的绢帛,那上面记录着邺城各派系最新的微妙动向。
“明公,袁氏旧部残余,邯郸赵氏、清河崔氏,近日与审配旧吏往来密切。”郭嘉的声音低沉清晰,“名义上是对新政下土地清丈的‘合理陈情’,实则串联。”
曹操没有回头,指尖在冰冷的石栏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某种无声的计数。“荀彧的清丈,动了他们盘踞百年的根基。他们能跳出来,是好事。动静再大些更好,正好犁庭扫穴。” 他语气平淡,像是谈论清理田垄间的杂草,“奉孝,你盯紧名单上那几个带头的老朽世家。他们跳得越高,身后牵连的根须就露得越干净。”
“诺。”郭嘉应声,随即话锋一转,“另有一事。丕公子府上,前日宴请了陈群、司马懿、吴质等人,席间议论颇多新政得失,尤其是……州学选拔寒门与勋贵子弟同场较艺之事。植公子处,则多是文士清谈,论起了……‘才德与器量孰为先’。”
曹操敲击的手指顿住了。夜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身后那盏孤灯的昏黄光芒,将他凝立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板上,拉得极长,仿佛一道凝固的墨痕。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德祖(杨修)也在子建那边?”
“是。席间杨修极力推崇植公子文采风流,气度疏朗,有古仁君之遗风……”
曹操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形成一个冷硬的弧度。“仁君?”他低语,目光重又投向深沉的北方,“这乱世,容得下只通辞藻风月的‘仁君’么?袁本初四世三公,名动天下,倒是够‘仁厚’,其子如何?”
他转过身,烛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郭嘉:“我需要的,是能将这江山社稷厘清如代码、运转如精密机括之人。不是写诗作赋的才子,更不是满口仁义的酸儒!” 字字如铁,砸在空旷的高台上。“传令,明日辰时,召丕儿、植儿,随我巡视邺城新军火器校场。”
成都,丞相府邸。
窗外细雨霏霏,浸润着蜀中的青瓦白墙。诸葛亮端坐案前,羽扇轻搁一旁。案上摊开的,是他亲手绘制的《蜀中水利新图》,上面以精细的笔墨勾勒出拟建的水库、沟渠网络,几处关键节点旁,已用朱笔注明了“蒸汽抽水机组”的字样。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刘禅刚喝过甄宓遣人送来的安神药汤,此刻坐在诸葛亮对面,小脸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神有些懵懂地看着地图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机械符号。刘备坐在一侧,眉头微锁,目光在儿子稚嫩的脸庞和诸葛亮沉稳专注的神情间逡巡。
“相父……这……水车为何要大铁疙瘩来拉呀?”刘禅指着“蒸汽抽水机组”的位置,怯生生地问。
诸葛亮温言解释:“殿下,此非普通水车。此乃‘蒸汽机’,力大无穷,运转不息。譬如灌口(都江堰)控扼岷江,若逢枯水之年,上源引水不足,此物可自深谷提水入渠,保千里沃野不惧旱魃。”
刘备适时插话,带着鼓励的语气:“阿斗你看,相父和诸位先生呕心沥血,便是要让我蜀中百姓再无饥馑之忧。此乃千秋功业!” 他看向诸葛亮,“孔明,阿斗年幼,尚不解此等国之重器,你慢慢教他。”
诸葛亮微微颔首:“主公放心,殿下天性仁厚,假以时日,必能明晓其中济世利民之道。”他转向刘禅,声音更加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殿下可知,这蒸汽之力,不仅可提水灌溉,更能驱动机杼纺纱织布,拉动巨车运输粮秣,推动铁舰劈波斩浪。昔日锦官城织工日夜辛劳,得锦不过数匹。若得此力相助,一人一日,可抵百工。蜀锦行销寰宇,百姓富足,国库充盈,强兵可保境安民,此乃……”
他一边缓缓解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刘禅的反应。少年的眼神起初是茫然,随着诸葛亮描绘出一幅幅效率倍增、国力日盛的图景,慢慢涌起一丝孩童本能的好奇光采,但更多仍是懵懂。诸葛亮心中了然,这位幼主的成长之路,漫长且需要极精巧的引导。
正说着,门外传来甲叶轻响。关羽一身便袍,眉宇间带着难以消散的沉郁,大步走了进来。他先向刘备和刘禅恭敬行礼,随即目光便落在诸葛亮案头那卷火器操典之上,眼神复杂。
“云长来了。”刘备招呼他近前,“相父正在为阿斗讲述新学奥妙。”
关羽的目光扫过地图上的“蒸汽抽水机组”,又落在摊开的操典上描绘的燧发枪队列图样,嘴唇紧抿了一下,才沉声道:“军师所谋,深远宏阔,关某佩服。”他顿了一顿,声音里终究带出一丝不甘与困惑,“只是……关某近日督练新军,那些娃娃兵,握火铳不过旬月,瞄准击发便有模有样。其列阵而进,数十步外弹丸如雨,便是我昔日亲兵陷阵营之老卒,亦难撄其锋锐。这……这战阵之道,弓马骑射、搏杀之术,莫非真要弃如敝履了么?”
他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如同被无形重担压着,眼中是全然的困惑与信仰被冲击后的迷茫。“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勇武之道,似乎在这喷吐火焰的冰冷铁管面前,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变得苍白而无力。
室内一时静默,只闻窗外檐下雨滴的轻响。刘备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羽扇未动,平静迎上关羽锐利的目光:“关将军,亮请问,将军之勇,冠绝天下,可斩千人乎?”
关羽傲然道:“若为兄长大业,关某视万军如草芥!”
“然也。”诸葛亮点头,“将军之神勇,万中无一。可这新式火枪,一农夫受训三月,持之即能于百步外毙敌。百枪齐放,千军辟易。将军之神勇,可敌十枪、百枪,可能敌千枪万枪,如墙而进,弹丸如蝗乎?”
关羽脸色微变,默然。
“非是弓马骑射无用。”诸葛亮的声音沉稳清晰,带着洞彻世事的透彻,“而是时移世易,器为道之延伸。古之良将,倚角弓强弩破敌。今之利器,乃火铳巨炮。其理一也——皆在扬长避短,克敌制胜。将军之神勇,配合此等利器,如虎添翼,方是真无敌于天下!陷阵营老卒,乃国之瑰宝,将其勇悍融入新军阵中,为骨干,为士官,统领火枪阵列,进则弹幕如雨,摧城拔寨,退则坚韧如磐,固若金汤。此兵家之新道也,将军岂可囿于旧日樊笼?”
关羽如遭重锤,身形微微一震。那坚毅如岩的面容上,困惑未消,但眼底深处那因时代剧变而激起的巨大波澜,似乎被诸葛亮这番兼具远见与敬重的话语,稍稍抚平了些许。他盯着操典上那整齐如林的枪阵图样,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着诸葛亮抱拳,声音沉厚了不少:“军师……一席话,关某……受教了。新军操演,某自当尽心。” 那“尽心”二字,仿佛重若千钧。
刘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眼中露出欣慰之色,温言道:“二弟能明此理,实乃我军之福。”他又看向听得似懂非懂、眼神在父亲、相父和二叔之间来回转动的刘禅,“阿斗,你也要记住,治国统军,既要有你二叔万夫不当之勇的胆魄,更要有相父这般洞悉万物运转、善假于物的智慧。”
刘禅懵懂地点点头:“孩儿……记住了。” 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瞟向地图上那抽象的机械符号,小脸上除了敬畏,依旧茫然。
江东,建业,观海阁。
夜空中繁星点点,如同洒落的碎钻。浩瀚长江在远处奔流,水声隐隐。孙权未着冠冕,只束着简单的发髻,一身利落的骑射常服,凭栏而立。强劲的江风吹拂着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面庞。他身后不远处,鲁肃垂手侍立,神情恭敬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子敬,你信中言道,公瑾病体……又沉疴了?”孙权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目光依旧投向星辰下朦胧的江面。
鲁肃深深一揖:“回禀主公。都督……自柴桑归来,呕血数次,医官会诊,皆言乃积劳伤及肺腑根本,又兼旧创复发……非短时静养可愈。都督心系主公大业,尤念念不忘海西都护府建制与南海新辟航线,每每强撑病体批阅文书,下官……实在忧心如焚!”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孙权放在栏杆上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白,但依旧没有回头。那个雄姿英发、谈笑间视万军如草芥的公瑾哥哥……竟真被这沉疴死死缠住了么?一股巨大的空落感和沉甸甸的压力骤然压在心头。江东这条正在极速航行的巨舰,舵轮之下,竟失去了最可靠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