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的气息比初春的河水还要冰冷刺骨。一方是孙记蔗园豢养的数十个精壮庄丁,手持棍棒锄头,在管事孙禄的带领下,牢牢扼守在刚挖开不久的水渠旁。渠水正哗哗地流向新垦的甘蔗田。另一方,则是王老汉、李三等十几户断了水源的农户,以及闻讯赶来的更多村邻,近两百号人,手里握着镰刀、铁叉,群情激愤。
“再敢上前一步,打断你们的狗腿!”孙禄叉着腰,脸上横肉抖动,唾沫星子横飞,“这水,是孙老爷花了大价钱从上游买下的!白纸黑字的契书!你们这群泥腿子,想造反抢水不成?” 他身后的庄丁挥舞着棍棒,发出威胁性的呼喝。
“放屁!汶水是老天爷的,什么时候成了你孙家的!”李三眼睛赤红,手里的镰刀指向孙禄,“我们祖祖辈辈都喝这汶河水!你挖断了我们的水道,就是要我们的命!今天要么开渠放水,要么……”
“要么怎样?”孙禄嗤笑一声,满脸不屑,“就凭你们这些土坷垃里刨食的,也想跟我孙家斗?”
就在气氛火药桶般一触即发之际,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住手!统统放下器械!”一声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断喝响起。
刘备(陈墨)带着一队亲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双方,最终落在孙禄那张油滑而桀骜的脸上,又看向对面那些绝望又愤怒的农人,心猛地一沉。他还是来晚了一步,冲突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刘使君!”孙禄见是刘备,脸上嚣张气焰稍敛,但并无多少敬畏,只是略略拱手,“小的正教训这些刁民,他们聚众闹事,要抢我家老爷的甘蔗水!”
“使君大人!”王老汉扑通跪倒,老泪纵横,“您要为我们做主啊!再没水,地里的苗就全渴死了!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身后黑压压的农人也跟着跪下,呼声一片:“请使君做主!” 悲怆与绝望感弥漫在河滩上。
刘备面色沉肃如水。他翻身下马,走到对峙双方中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水脉关乎民生,非一家一姓之私产。擅自截断,强占水源,岂是正道?” 他目光如电,逼视孙禄,“孙管事,你家所凭契书,买的是何处的‘水’?是这汶水河道,还是仅仅是你工坊地段的使用权?可有郡县衙门的明文勘定、乡老里正的共同见证?”
孙禄被问得一窒,脸色变了变。那份所谓的契书,是他家老爷通过关系在郡里某个佐吏那里弄到的,相当模糊,只提到上游某处水源的“引流之权”,并未清晰界定范围和是否影响他人。他强辩道:“这…契书自然是真的!至于旁的…使君,我家孙老爷可是……”
“本官只问律法依据,不论其他。”刘备冷冷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今日起,此渠暂封!所有水源,按旧有水规,优先保障两岸春耕麦苗用水!待本官查明契书详情,召集四方乡老、郡县吏员,公议这汶水如何分配调度,以保各方无虞!谁敢擅自动渠、私斗械斗,本官定严惩不贷!” 他身后的亲卫立刻上前,将渠口暂时堵塞。
王老汉等农人闻言,眼中涌出希望。孙禄则脸色铁青,却又不敢明着对抗刘备的权威,只能恨恨地瞪了一眼那些农人,带着庄丁悻悻退去。一场迫在眉睫的流血冲突暂时被压制下去。
然而,刘备看着孙禄离去的背影,心中没有半分轻松。他知道,这只是按下了一个火药桶的盖子。孙家在冀州的背景,土地兼并资本的力量,以及那些钻营于律法模糊地带牟利的爪牙,绝不会就此罢休。这种争夺,在兖州的工坊外,在江东的庄园边,在每一个新利益滋生的地方,都在无声地蔓延、堆积,如同地表下涌动的暗流,只待一个薄弱的环节,便会突破而出,掀起滔天巨浪。他转头看向那些劫后余生、向他投来感激目光的农人,那目光里的依赖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他治下的“仁政”,能否真的在资本的铁蹄和律法的滞后之间,为这些最底层的根苗,守住一线生机?
夜深人静,平原郡府衙后堂的灯火依然亮着。
刘备(陈墨)疲惫地靠在凭几上,案头是厚厚的卷宗——关于沈记工坊征地纠纷、瑞锦坊契约欺诈、杨大田产被夺、汶水争端的报告,一份比一份触目惊心。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白日的喧嚣和争吵。
“主公,夜深了,该安歇了。”简雍轻声走进来,端着一碗热汤。他跟随刘备最久,深知自己这位主公内心的焦灼。
刘备揉了揉眉心,没有动那碗汤。“宪和,你也看到了。工坊隆隆,商船云集,可这地基……却是千疮百孔啊。”他拿起一份关于汶水事件的初步报告,手指在“孙记蔗园背景”几个字上点了点,“一个冀州商贾的亲戚,就能在青州如此巧取豪夺,其背后盘根错节,岂止是一纸模糊的契书?毛孝先(毛玠)那边的讼案堆积如山,新法却犹在襁褓,洛阳那边还在为‘重农抑商’还是‘商农并重’吵得不可开交……”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自耕之农,田地被夺;工坊雇工,权益无保;小商小贩,备受挤压。这股怨气,像干透的柴薪,堆满了四野。而世家豪强,新兴巨贾,却在律法的空子里如鱼得水,胃口越来越大。” 他猛地转身,眼中带着罕有的厉色,“此非长久之计!若不能尽快以良法匡正经济,约束豪商,保护农工,那么今日一个汶水边的械斗能压下去,明日别处就可能爆发出十个、百个!这把火一旦烧起来……会焚尽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这点根基!”
简雍沉默着,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回案头。他无法反驳。新经济的活力带来了财富,却也撕裂了旧日的秩序,释放出狰狞的欲望。法律如同跛足的巨人,蹒跚在汹涌的变革浪潮之后。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一名身着黑色劲装、风尘仆仆的信使被亲卫引了进来,正是刘备秘密情报网的核心成员。他神色凝重,顾不上行礼,直接将一个用火漆封死的细长铜管双手呈上:“主公!邺城急报!万分机密!”
刘备心头一凛,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下简雍。他迅速撬开火漆,从铜管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密信。就着昏黄的灯光,他展开丝绢,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特殊的密药写成,遇热方能显形。刘备取过烛台,小心地烘烤着丝绢。
字迹渐渐显现。前半部分记录的是袁绍病情的急剧恶化,以及邺城内袁谭、袁尚两派剑拔弩张的最新动向,这些虽紧要,尚在预料之中。然而,当刘备的目光扫到密信最后几行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据查,围绕沈记工坊、孙记蔗园等新起豪商之土地纠纷、借贷诉讼背后,均有不明资金暗中支持讼师,刻意挑动事端,激化民怨。其中数名极其活跃、手段刁钻的讼师,近期频繁出入邺城东郊‘静思堂’书铺,此乃河内司马氏旁支门生所设据点。 另,汶水争端平息后次日,有快马携带重礼自平原郡直驱邺城,疑似孙禄向某位袁尚公子府上幕僚‘报信’兼‘诉苦’。礼单副本附后,送礼人名录中……赫然有‘司马恂’(司马懿族侄)代转字样!”
烛火在刘备眼中跳动,映照着他铁青的脸庞。丝绢上最后一行清晰的字迹,如同淬毒的匕首:
“疑袁氏内部角逐,已引外蛇入室。司马氏操盘,似欲借我境内经济诉讼之乱局与袁氏内忧,搅动风云!其志……恐非止于河北!”
刘备的手,死死攥紧了那卷冰冷的丝绢,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短暂的映亮了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几息之后,沉闷的雷声才滚滚而来,仿佛巨兽在黑暗中低沉地咆哮,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惊雷滚过天际,沉重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噼啪作响,敲打着屋瓦,如同密集的鼓点,一声声,催动着深不见底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