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们屏住呼吸,远远地围成一圈。眼睛死死盯着诸葛亮亲手安装的那个黄铜压力表。纤细的指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正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向着表盘最外侧那道醒目的、用朱砂刻画的“极危”红线挪动!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伴随着锅炉内部传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沉咆哮和管道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蒸汽狂暴的嘶吼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的声音。
诸葛亮站在压力表旁,紧紧抿着唇,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团对于力量、对于突破极限的炽热渴望在熊熊燃烧。他需要这个压力!需要这足以推动世界的“火气”!曹操站在稍远处,神情同样专注而凝重,他能感受到那台机器内部蕴含的、即将冲破束缚的毁灭性力量。典韦和许褚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呈护卫姿态,肌肉紧绷,如临大敌。
压力指针的尖端,终于触碰到了那道刺目的朱砂红线!
就在这一刻!
轰——!!!
并非爆炸,却是一声震耳欲聋、撕裂耳膜的金属咆哮!如同囚禁了千万年的巨龙终于挣脱了最后的束缚!
那具被寄予厚望的、用双层熟铁板铆接而成的圆柱形活塞,在难以想象的巨大蒸汽压力推动下,猛地从铜制气缸中冲了出来!它像一发出膛的炮弹,裹挟着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白汽,带着骇人的尖啸,狠狠撞向连接着它的粗壮青铜连杆!
咔嚓!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令人牙酸!
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青铜连杆,在这狂暴的、纯粹的机械力量冲击下,竟如同脆弱的枯枝般应声而断!断裂的青铜连杆碎片如同锋利的刀刃,在巨大的动能驱使下四处激射!
“保护主公!” 典韦和许褚怒吼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巨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曹操身前,手中兵刃挥舞成一片光幕!叮叮当当!溅射的金属碎片打在他们的铠甲和兵刃上,发出密集的爆响,火花四射!
诸葛亮离得更近,一块巴掌大的青铜碎片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带起的劲风割断了几根发丝!他下意识地向后急退两步,眼神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爆发出更加炽烈的光芒——那是力量!是真实的、可被驾驭的力量证明!虽然它失控了,但它存在!
断裂的连杆彻底失去了约束,被狂暴的蒸汽推动着,如同失控的战锤,狠狠砸在支撑工棚的巨大木柱上!
轰隆!!!
木屑如同暴雨般纷飞!碗口粗的木柱发出一声瘆人的呻吟,被硬生生砸进去一个巨大的凹坑,裂痕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来!整座工棚都在这一击之下剧烈摇晃,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工棚内一片死寂。只剩下锅炉因为失去活塞阻力而陡然变得尖锐刺耳的、如同鬼哭般的蒸汽喷发声(泄压阀疯狂排气),以及断裂的连杆在惯性作用下带动着半截活塞,如同垂死挣扎的巨兽肢体,徒劳地抽搐、摆动了几下,最终颓然垂落,撞击在冰冷的石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一缕缕滚烫的白色蒸汽从气缸断裂处和泄压阀口疯狂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工棚,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蒸汽充斥口鼻。曹操推开挡在身前的典韦,抹去脸上沾着的煤灰和金属碎屑,目光穿过弥漫的白雾,死死盯住那台依然在发出尖锐嘶鸣、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的“龙吟一号”残骸。断裂的青铜和熟铁部件在蒸汽中若隐若现,扭曲狰狞。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
在那一刻,他脑海中轰然闪现的,却是黑石峪那幽暗矿坑底部汹涌的浊流,是老张头绝望坠落的瞬间,是少年二狗瘦弱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是监工皮鞭下飞溅的血花,是月报上那冰冷的“三十八人”……眼前这具象征着工业力量的、崭新却又残破的蒸汽怪兽,它的每一分动力,似乎都浸透着矿井深处浓稠如墨的血浆,由无数矿工卑微的生命在无声地驱动着。机械的咆哮与矿井下的哀嚎,在灵魂深处扭曲缠绕,发出无声的共鸣。
“明公!我们……我们差点就成功……” 诸葛亮的声音穿透蒸汽的嘶鸣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更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您看到了吗?那力量!只要解决密封和材料,只要……”
曹操猛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他的手势如同冰冷的铁闸,瞬间冻结了工棚内劫后余生的气氛和工程师们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弥漫的蒸汽中,曹操(林风)的眼神锐利如鹰,冰冷的视线扫过断裂的巨大活塞、扭曲的连杆、以及那仍在疯狂喷吐着高温白汽、如同垂死巨兽般抽搐的巨大气缸。那眼神里没有丝毫诸葛亮所期待的嘉许或惊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和某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审视。典韦和许褚感受到了主公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握紧了手中的兵刃,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每一个工匠。
就在这时!
格物院沉重的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骤到近乎绝望的马蹄声!蹄铁敲打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脆响,仿佛死神的鼓点由远及近。紧接着,是战马凄厉的嘶鸣和沉重的撞击声,仿佛来人直接从飞奔的马上滚落下来!
“报——!!!急报——!!!”
一个浑身泥泞、几乎辨不出面目的驿卒,连滚带爬地撞开了格物院工坊区的大门。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破烂的军服上沾满了黑色的泥浆和暗红的、不知是泥还是血的污迹,脸上是极度的惊恐和长途奔波的虚脱。他扑倒在冰冷的石阶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工棚方向嘶声哭喊,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
“并州!黑石峪……十三号井……透水了!塌了!全……全完了啊——!!!”
凄厉的哭喊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弥漫着蒸汽、金属和焦糊味的空气,也刺穿了曹操刚刚被工业力量撼动的心防。他身后的诸葛亮,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因“龙吟一号”展现的暴力美学而激起的亢奋红晕,瞬间冻结,变得一片惨白。工棚内所有工匠,无论是老成持重的大匠还是年轻气盛的学徒,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从对技术的狂热瞬间跌入冰冷的深渊。叮当的锻打声、水车的轰鸣、一切的工业喧嚣,在那声“全完了”的哭嚎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驿卒喊完这一句,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头一歪,直接昏死过去。
曹操缓缓转过身。他脸上还残留着方才被蒸汽熏染的湿痕,细小的金属碎屑划破皮肤留下的血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晰。他沉默地抬起手,摊开掌心。方才驿卒撞门时带起的劲风,恰好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吹卷到他的脚下。
那是一张被油污浸透的草图,上面用精准而流畅的线条勾勒着“龙吟一号”最关键的气缸与活阀结构,每一个尺寸、每一个弧度都标注得一丝不苟。这是诸葛亮的心血,是机械力量的蓝图。然而此刻,在曹操的眼中,那图纸上每一个冷硬的线条,都仿佛化作了黑石峪矿坑深处崩塌的岩层;每一个标注的数字,都像是倒下的矿工无声的编号。洁白的图纸边缘,赫然沾染着几滴触目惊心的、已经凝固发黑的泥点——像极了矿工额角流下的、混合着煤粉的血污。
他俯身,捡起这张染着“黑”与“红”的图纸。冰凉的纸张触感,与那几滴凝固泥点的粗糙感,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对比。图纸下方,诸葛亮清秀的字迹清晰写着:“气动枢机,往复之道,力自水火相激而生……”
力自水火相激而生?
曹操的目光,投向工棚外那片被工业烟尘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时空,看到太行山深处那被泥水吞噬的绝望矿洞。巨大的蒸汽泄压阀仍在身后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如同深渊巨兽永不满足的饥渴咆哮。这嘶鸣,与驿卒昏厥前那声哭嚎的余音,在死寂的工棚内诡异而沉重地交织在一起,如同命运在耳畔低语——宣告着力量与代价这枚硬币无可分割的两面。
冰冷的图纸被他紧紧攥在手中,边缘刺入手心。这纸上的蓝图,最终指向的是破浪万里的巨轮,还是……碾碎一切的无情巨轮?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有那尖锐的蒸汽嘶鸣,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在弥漫着黑金粉尘与血腥气息的空气里,久久回荡,不肯散去。邺城的天空,似乎更阴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