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邺城袁绍那富丽堂皇的临时行辕内,却是灯火通明,丝竹喧嚣。一场远比阴山下更加奢华精致的庆功夜宴正在进行。巨大的厅堂内,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美酒佳酿在夜光杯中荡漾,舞姬身姿曼妙,乐声靡靡。袁绍(钱广进)高踞主位,满面红光,在属官和依附的世家代表们此起彼伏的阿谀奉承中,得意地抚着保养得宜的长须。
“此战大捷,全赖本初公神武英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
“正是!若无车骑将军坐镇中枢,调度四方,焉能有此空前大胜?”
“河北儿郎此战奋勇当先,伤亡最重,功勋最着!主公当厚加抚恤,以彰其功!”
谋士郭图、逢纪等人话语高明,不动声色地将功劳尽可能归于袁绍和河北集团,同时隐晦地点出己方付出的巨大牺牲(兵员、钱粮损耗),为后续的利益分配埋下伏笔。袁绍听得频频颔首,笑容更加舒展,仿佛那阴山脚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是他英明部署下顺理成章的结果。
然而,这和谐的乐章很快被一个不协调的音符强硬打断。负责调配联军粮秣的曹军属官程昱,带着几个精干的文吏,面无表情地步入厅堂,无视了周遭的歌舞升平,径直来到袁绍主案前,深深一礼,声音清晰得不带一丝波澜:“车骑将军,奉曹使君令,特来交割联军战利品清册,并提请核销冀州代垫之军需粮秣账目,合计粟米一百二十万斛,草料五十万束,箭矢金疮药等项折钱三万万。请将军过目用印,以便使君统筹抚恤、封赏及北疆戍防善后事宜。” 他双手奉上一卷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简册。
整个大厅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丝竹声停了,舞姬僵在原地,举杯谈笑的宾客们笑容凝固在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竹简和面无表情的程昱身上。
袁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如同被一层寒霜覆盖。他端着金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这哪里是交割清册?这分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他华丽的外袍,露出真正的操盘手和清算者,是我曹孟德!河北耗尽府库支撑前线,如今大胜,却要立刻偿还“欠账”?更可恨的是,那“统筹抚恤、封赏及戍防”之语,俨然将他这位盟主排除在战利分配的核心决策之外!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直冲袁绍(钱广进)的脑门,混合着商人本能对庞大债务的肉痛。他猛地将金杯顿在案上,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程仲德!汝……好!好得很!曹孟德……好快的手脚!庆功宴尚未散,就急着来……来讨债了么?当我河北府库是他曹氏的囊中之物不成?!” 钱广进精明商人的灵魂在咆哮:投入那么多,还没见到回头钱,就要先被割肉!
程昱丝毫不为所动,如同山岩般沉稳,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将军此言差矣。此乃联军公事,关乎信义。账目清晰,皆经各方吏员共同勘验署名。使君言,北疆新定,百废待兴,抚恤、赏功、筑垒、设防,皆刻不容缓,迟恐生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 这“信义”二字和“大局为重”,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袁绍脸上。厅堂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主位上胸膛剧烈起伏的袁绍。
“好!好一个‘大局为重’!” 袁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铁青。他颤抖着手,猛地抓起那卷沉重的简册,仿佛那上面有烧红的烙铁。他狠狠地瞪着上面那些冰冷的数字,每一个都像是在剜他的心头肉。巨大的愤懑、被轻视的屈辱、以及对强势盟友日益膨胀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
“噗——!” 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酒气的鲜血,猛地喷溅在光滑的青玉案几上,染红了那卷新送到的竹简。鲜艳的血点如同怪诞的朱砂,在冰冷的数字间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主公!”
“父亲!”
“车骑将军!”
厅堂内瞬间大乱!惊呼声、哭喊声、杯盘坠地的碎裂声响成一片。袁谭、郭图等人扑上前去。袁绍双目紧闭,身体软倒,原本志得意满的面容此刻一片灰败。
程昱冷静地后退一步,避开混乱的人群。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场景,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在他眼底深处闪过。他无声地将一份抄录好的账目副本轻轻放在旁边未被血污沾染的案几一角,然后对着袁谭等人微微一拱手,带着属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混乱奢华、却因一口鲜血而显得无比凄凉的庆功宴。真正的清算,随着这口喷出的鲜血,才刚刚拉开序幕。那血污下的数字,正无声地预示着北方同盟内部那根紧绷的弦,已然断裂。
夜更深了。阴山南麓的联军大营,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白日里震天的喧嚣与庆功的余热,终究抵不过大战后深入骨髓的疲惫。只有巡哨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营地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营帐内,烛火通明。司马懿(原生)独自一人端坐在案前。他的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射在帐壁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
帐内异常整洁,与外面战场的狼藉形成鲜明对比。案几上摊开着数卷刚刚誊录完毕、墨迹犹新的简册和帛书。他手中执笔,动作沉稳而精准,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滑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小字在他笔下流淌而出:
“建安四年冬十月,于阴山南麓风吼原……”
“联军以曹公所制诸般火器为锋镝……”
“首用‘霹雳火’(即地陷之雷),预埋预设战场地脉之下,以药线引燃。其发也,声若九霄裂帛,震动山岳,火光冲天十数丈。爆心十丈之内,人马皆糜烂如齑粉,铁甲为之洞穿扭曲,甲叶嵌入骨肉,惨不可言……”
“……‘开花弹’(以铁壳裹火药及碎铁、蒺藜),以抛石机或强弩射之,凌空而爆,碎铁飞溅如雨,覆盖方圆二十步,中者立毙或重伤难愈,尤善破密集冲锋……”
“……‘神火铳’(单兵手持火器),粗铁为管,木托持之,装药引火,声如霹雳近在耳畔。十步之内,铅丸穿重甲透体而过,创口碗大,极难救治……然其制粗陋,装填迟缓,易炸膛自伤,兵卒多畏之,列阵齐发颇有威力……”
他的记录极其细致、客观,近乎冷酷。从火器的种类、名称、触发方式、爆炸声响、火光高度,到杀伤范围、杀伤效果(糜烂、洞穿、嵌入、碗大创口)、对甲胄的破坏力、实战中的优缺点(“易炸膛自伤”、“兵卒多畏之”、“列阵齐发颇有威力”),乃至其对敌我双方士卒心理造成的冲击(“胡虏闻声而股栗,溃不成军”,“己方兵卒初亦骇然,旋即狂喜”),事无巨细,皆清晰罗列。
他甚至画下了简易的示意图——那“神火铳”的剖面结构,药室、铳管、引火孔的相对位置,虽然简陋,却抓住了关键。旁边还用小字标注了关键部件的材质推测:“铳管似为多层锻铁卷曲焊接而成?”“引火药似为硝石、硫磺并少许不明粉末混合,燃速极快?”
记录完冰冷的武器数据,司马懿搁下笔。他拿起另一份文书,那是关于今日庆功宴上程昱逼债、袁绍气急吐血的详细密报。他仔细阅读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然而,当他放下这份密报,目光再次投向案几上那几卷详细记录着火器威能的简册时,他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令人骨髓生寒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恐惧,也非兴奋,而是一种如同鹰隼发现了致命猎物弱点的、极度专注的锐利。他缓缓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简册上关于“神火铳”列阵齐发的描述文字,仿佛在抚摸着一柄无形利刃的锋刃。
“雷霆裂土,声闻三十里……”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寒意,“若得虎豹骑之疾驰如风,配以此等裂风碎甲之威……”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缓缓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营帐厚重的毡壁,投向了南方许都那宏伟司空府的方向,也投向了更远更深的、无法预测的乱世迷局。
烛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如同两点幽暗的鬼火。案上,那染着袁绍血迹的密报与记载着毁灭火器的简册并排摊开,在摇曳的光影下,无声地预言着一个比胡虏铁骑更加令人心悸的未来。阴山的寒风,在司马懿的帐外徘徊呜咽,卷起一缕残存的硝烟气息,悄然融入了无边的黑暗。这刚刚以雷霆铸就的和平,其根基之下,早已是裂痕遍布,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