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手术区域外围,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几名神情冷峻、杀气腾腾的亲兵甲士将一张临时担架死死护在中间,隔绝着试图靠近的闲杂人等。担架上,身量魁梧的夏侯惇双目紧闭,脸色如同死人般灰败,牙关紧咬。他上半身铠甲已被解开,左肩处一片狼藉。一支明显带有倒钩、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铁箭,深深嵌入肩胛骨下方的位置,周围皮肉肿胀异常,颜色迅速由青紫转为一种不祥的紫黑!一股淡淡的腥气混合着腐败味弥漫开来。更可怕的是,夏侯惇的身体正以一种极高频率、无法控制的幅度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那可怕的伤口,让周围人看得心惊肉跳。
“让开!都让开!甄大夫来了!”引路的医护嘶声高喊。
围着的人群像被利刃劈开的潮水般向两侧退开。甄宓快步上前,蹲下。她的手刚一靠近夏侯惇的额头,就感受到一股惊人的滚烫。脉搏急促混乱,如同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目光扫过那支毒箭和周围迅速恶化、颜色加深的创口,甄宓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绝不是普通的箭伤!那诡异的蓝色光泽,极有可能是某种混合了动物粪便或腐败物以增加毒性的原始“污毒”,而伤口周围组织的反应如此迅猛…坏疽感染几乎是板上钉钉!更要命的是,箭头深嵌骨缝,倒钩的存在意味着强行拔出会造成灾难性的二次损伤!
“多长时间了?从受伤到现在?”甄宓语速飞快,目光如电扫向旁边一个浑身浴血、头盔都歪斜了的亲兵队长。
那队长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快…快三个时辰了!将军是带我们冲杀胡狗攻城锤的时候,被城头冷箭…该死的!那箭上肯定抹了污秽!将军当时就栽倒了…我们拼死才抢回来…路上将军就开始打摆子,牙关咬得死紧,怎么都叫不醒…”他指着夏侯惇因牙关紧咬而隆起的颊肌,“您看!还在抽!”
甄宓的心彻底冰凉。三个时辰!伤口暴露时间远超理想清创窗口期!毒物和感染早已深入!而夏侯惇全身的强直性痉挛…这是典型的破伤风毒素侵入神经系统的表现!毒箭、深度感染、破伤风…三重致命叠加!在现代IcU都是九死一生的危局!
没有时间犹豫了!多耽搁一秒,生机就流失一分!
“准备手术!立刻!”甄宓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他抬进去!动作轻!必须固定住!再抽两个人,死死按住他的头、颈、胸腹和四肢,防止抽搐时引发更大创伤!烧酒!最烈的烧酒!大量!大蒜浸液!全部拿来!干净的沸水!快!把所有能亮的灯油都集中过来!给我照得如同白昼!”一连串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砸下。
临时手术区域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炸开了锅。医护们被巨大的压力驱动着,爆发出惊人的效率。火把、油灯被迅速集中,光线骤然明亮,在甄宓和夏侯惇周围投射下摇曳却足够清晰的光影。高度提纯的烈酒被一坛坛搬来,刺鼻的气味充斥空间。甄宓迅速用烈酒仔细清洗自己的双手和小臂,直至皮肤发红发烫。她挑选了一把最小最锋利的手术刀,刀刃在灯火下闪烁着森然寒光,又拿起一把特制的、带着微型倒钩钳口的止血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一种近乎绝对的专注状态,屏蔽掉周围所有的嘈杂、压力、恐惧。此刻,她眼中只有那支狰狞的毒箭和它造成的恐怖创口。
“按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动!”甄宓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几名健壮的医护和亲兵用尽全力,如同几座铁塔般死死固定住夏侯惇剧烈抽搐的头、颈、肩、胸腹和双腿。每一次强直抽搐都让他们的肌肉绷紧到极限。
手术刀沿着箭杆周围的肿胀皮肤小心切开,避开可见的粗大血管。黑紫色的瘀血和散发着恶臭的脓液瞬间涌出。甄宓眉头紧锁,手中的刀却稳如磐石,继续深入,扩大切口,充分暴露箭簇周围的肌肉组织和受损的肩胛骨边缘。骨骼上清晰的裂痕和嵌入骨缝的幽蓝箭头显露出来。倒勾深深扎入骨隙之中。
“钳!”甄宓伸手。助手迅速递上那把特制的止血钳。甄宓小心翼翼地用钳口尖端探入骨缝,试图卡住箭杆靠近箭头根部的位置。但倒钩的结构和骨缝的卡压让每一次尝试都异常艰难。夏侯惇因剧痛(即使在深度昏迷和痉挛中)而猛地向上弓起身体,发出沉闷的嘶吼,巨大的力量差点将按着他的人掀开!
“按住!”甄宓厉喝,额上青筋隐现。她调整角度,钳口终于死死咬合住了箭杆根部!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拔!”伴随着她一声短促有力的指令,助手握住箭杆尾部,两人配合,一个固定一个用力,在钳子提供支点防止倒钩撕裂的情况下,稳、准、狠地向外发力!
“噗嗤!”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一声闷响,那支带着倒钩、沾满血肉骨屑的幽蓝箭簇终于被完整拔出!一股暗红偏黑的血液猛地从创口深处喷涌而出!
“出血点!钳住!”甄宓眼疾手快,手中的钳子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夹住创面深处一根正在有力搏动、泉涌般喷血的破损动脉断端!动作之快,几乎在血液喷出的瞬间就完成了钳夹!周围的医护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那致命的喷涌之势就被硬生生扼住!
“结扎线!”甄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细韧的桑皮线迅速递来,她手指翻飞,在那被钳住的血管断端后方打了一个极其坚固的外科结。狂涌的致命出血被强行止住。
但这只是开始。创口深处暴露出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被箭簇撕裂、沾染了污毒的肌肉组织呈现出大片的灰白色、暗红色和紫黑色交织的坏死状态,散发出浓烈的腐败气味。更要命的是,一些肌肉纤维正以肉眼可见的微弱频率…自发地抽搐着!这是毒素深入神经末梢的信号!
“清创!最彻底的清创!一点坏死都不能留!”甄宓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与死神抢命的狠厉。她手中的手术刀化身死神的镰刀,却是在反向收割死亡!刀锋毫不犹豫地切入那些明显失去活力、颜色异常的肌肉组织,将其成片切除!每一次下刀都必须精准判断,既要最大程度清除感染源和毒素载体,又要尽可能保留尚有生机的组织。深部的筋膜间隙也被打开探查,寻找可能的脓腔。黑红相间的腐肉被不断切割下来,丢入一旁的污物桶中。
“烧酒!冲洗!大蒜浸液!反复冲洗!浸泡!”甄宓命令着。烈酒如同灼热的岩浆,一遍遍冲刷着那被彻底打开的创口深处,带走血污和浮动的碎屑。刺鼻的大蒜浸液被大量倾注进去,形成小小的水洼,努力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漫长如同一个世纪。油灯的火苗因耗油而变得微弱摇曳,光线暗淡下来。汗水早已浸透了甄宓的全身,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但她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形,眼神依旧专注锐利。当最后一片可疑的坏死组织被清除,整个创口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但至少是相对“干净”的红色和粉白色组织断面时,甄宓才缓缓停手。
“分层缝合!引流条!快!”她再次下令。助手们立刻配合,用处理过的羊肠线分层缝合深部筋膜和肌肉层,覆盖住主要的血管神经束。最后在创腔深处放置了一根煮沸消毒过的细薄竹管作为引流条,另一端露在外面,以便继续排出可能的渗出物。创面表层并未完全缝合封闭,而是保持部分开放,这是预防厌氧环境复燃的最后手段。
当最后一针打结完成,甄宓用一块浸满大蒜浸液的厚厚麻布覆盖在创口上,再用干净的绷带加压包扎固定。她这才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了一步,扶住旁边的柱子才勉强站稳。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不定,脸色苍白如纸,几乎站立不住。
“体温!脉象!”她挣扎着问道,声音嘶哑。
“还在烧!但脉象…好像比刚才…稳了一点点…”负责把脉的医官仔细感应着,语气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小希望。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担架上依旧昏迷、身体间歇性抽搐、但创口已被处理的夏侯惇身上,又看向那个扶着柱子、几乎虚脱的纤弱身影。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甄宓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微微晃动着,如同在狂风暴雨中艰难维系的一点微光。她的背影,在众人的注视下,显出一种孤绝而沉重的力量。
司马懿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他穿着普通的低级文吏服饰,毫不起眼。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夏侯惇身上,而是紧紧锁定着甄宓,以及旁边那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大蒜浸液粗陶罐。他的眼神深邃,如同两口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拢在袖中,指尖在一块小小的、浸过墨汁的特制布片上,正以一种外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幅度快速移动着,记录下他能看到的一切关键信息:手术时长、清创的彻底程度、那奇特的引流装置、大蒜浸液的反复使用、以及夏侯惇术后那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体征变化…这些冰冷的数据,正被他迅速转化为只有自己能解读的微缩符号。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鬼门关…”甄宓的声音如同叹息,打破了死寂。她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指向旁边依旧深陷高烧抽搐、伤口恶化的赵小虎,“还有他们…感染…毒素…高烧…大蒜浸液…效力终究有限…”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深重的疲惫和无助,目光扫过那片被隔离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区域,每一个挣扎的生命都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我们需要…更好的药…更有效的办法…”她喃喃低语,如同在与无形的命运对话,更像是在拷问自己这个来自现代的医生灵魂。在抗生素诞生之前,人类面对如此烈性的厌氧菌感染,几乎就是束手无策的绝境!她带来的战地医疗体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源自战场污秽的“瘟疫”面前,暴露出了它最致命的脆弱之处!
油灯的火苗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光线忽明忽暗。夏侯惇的身体在一次剧烈的抽搐后,忽然发出一声拉风箱般粗重的吸气声。甄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扑过去查看。司马懿在阴影中,薄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下撇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评估意味。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停止了划动,将那片记录着关键信息的布片紧紧攥在掌心。
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医术的有限与伟大,在这弥漫着血腥、腐败与大蒜气味的昏暗空间里无声地角力。而窗外,代郡城头的厮杀声从未停歇,这座堡垒,连同其中挣扎的灵魂,仍在北境凛冽的寒风中,承受着最残酷的试炼。甄宓的赌注已经押下,但命运的天平,尚未给出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