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意和那一丝从未有过的、源于死亡的惊悸。他抬起头,疲惫而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笼罩邺城的沉沉夜色。这座劫后余生的城池,灯火星星点点,看似平静,却仿佛被无数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淬了剧毒的毒蛇,无声地缠绕着,绞杀着。主公的改革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边缘的独木桥,而桥下的深渊里,嗜血的猛兽早已亮出了它们森然的獠牙。他拿起案几上另一份文书,那是关于甄宓请求调拨物资建立更多卫生所的公文,上面同样有被驳回的批注。刘夫人那边的刁难……似乎也并非孤立的事件。一场酝酿已久、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风暴,已然迫在眉睫!
邺城·城西新设卫生所工地上。
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缓缓笼罩下来。临时搭建的工棚内外,点起了松脂火把,跳动的火光在晚风中摇曳,将忙碌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甄宓并未离开。城西这处卫生所的选址,靠近平民窟和流民聚集区域,环境最为恶劣,蚊蝇滋生,水源污染严重,也最是急需一个能处理伤病、遏制瘟疫的医疗点。下午赵猛将军感念她的恩德,特意调拨了一队相对健壮的士兵过来帮忙平整土地、夯实基础。甄宓亲自在现场指挥布局,力求在这极度匮乏的条件下,最大程度地保障未来伤兵和病患的救治环境,尽可能减少交叉感染的风险。
“夫人,您看这里,”一名脸上布满岁月沟壑的老工匠,指着摊在简陋木台上的草图,恭敬地请示,“排水沟的走向是否再深挖半尺?这几日怕是还有雨,若是不畅,恐有倒灌回营房、污了净水的隐患。”
甄宓微微弯腰,借着一旁火把的光亮,仔细审视着图纸上的标注,正要开口指示——
“让开!快让开!救命啊——!”
营外陡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和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几名同样穿着袁军制式皮甲、浑身沾满泥灰的军士,正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发疯般朝这边冲来!被抬着的那人穿着低级军官的服饰,一条手臂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腹部——一支断掉了尾羽的弩矢,深深地没入皮甲缝隙之中,只留下一小截沾满黑红色血痂的箭杆!随着抬担架士兵奔跑的剧烈颠簸,鲜血正汩汩地从创口处涌出,在泥泞的地面上,洒下一串串令人心惊胆战的鲜红印记。人早已昏迷不醒,面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怎么回事?” 甄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立刻迎了上去,声音带着急促。
“回夫人!” 一个跑在最前面、满脸汗水和血污混合物的士兵带着哭腔,声音嘶哑,“是张队正!我们小队奉命清理护城河外那片被曹军糟蹋得一塌糊涂的旧营区,谁知道……谁知道哪个天杀的畜生,在那片断墙残壁的废墟关了!呜……” 士兵的哽咽说不下去了,血污的脸上泪水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快!抬进旁边那个刚搭好顶棚的处置间!” 甄宓语速飞快地下令,心念电转。她的目光精准而迅速地扫过伤员腹部的弩矢位置——入腹角度刁钻,深度不明,太靠近腹主动脉区域了!这种贯穿伤,极易引发致命性大出血或者肠内容物泄漏导致的重度腹膜炎!必须争分夺秒手术探查!“准备热水!沸煮烈酒!所有干净布巾立刻沸煮消毒!快叫张医官立刻过来!带手术器械匣!”
所谓的处置间,不过是用几根粗木桩支撑起顶棚、四面用油布暂时围挡的空壳子。里面空空荡荡,连张像样的台子都没有。但至少,它提供了遮蔽和相对独立的空间。几名被甄宓紧急培训过、初步掌握了战场急救清创要点的医女,在最初的慌乱后,迅速在甄宓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命令下行动起来。几支最明亮的松脂火把被密集地插在墙壁临时钉好的支架上,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伤者腹部那狰狞的创口和不断涌出的鲜血映照得分毫毕现。
张医官气喘吁吁地抱着沉重的器械木箱跑来,额头全是汗。而此刻的甄宓,已然用沸煮过的皂角水仔细洗净双手,换上了一件消过毒的崭新麻布罩衣,手上套着特制的、用反复鞣制处理过的薄羊皮缝制的指套。几件最关键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柳叶刀、探针、止血钳等器械,在浓烈的烈酒中浸泡片刻后,被整齐地摆放在一旁刚刚煮沸消毒过的木盘里。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血腥气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绷。
“情况危急。弩矢贯穿伤,深度不明,疑伤及腹腔重要血管或脏器,必须立刻剖腹探查,取出异物,修补损伤,阻止致命性大出血!” 甄宓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如同冰层下的流水,冷静得近乎残酷。她的目光如同高强度的手术无影灯,紧紧锁定伤员腹部那可怕的创口。巨大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胸口,成千上万次的模拟训练和数月来真实的战场急救经验,在这一刻被压缩成绝对的专注与冷静。这将是她在来到这个遥远时代后,将要独自面对的最复杂、最凶险、成功概率最低的外科手术之一!没有助手,没有监护设备,只有简陋的器械和有限的时间。
“张医官,你负责协助我,准备按压关键止血点,听我指令行事。其他人,维持好光线!准备好止血钳、桑皮缝合线、吸水的干净布团!随时待命!” 甄宓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把闪烁着致命寒光的柳叶形银刀。这刀是她亲自设计草图,找邺城最好的铁匠,用能找到的最好的钢材,反复锻造、淬火、打磨而成,刃口薄如蝉翼。在这个时代,这已是难以想象的精密杀人……不,救人之器。
刀尖稳如磐石,带着拯救生命的绝对意志,精准而果断地沿着弩矢边缘,避开预估的大血管区域,切开皮肤和其下的肌肉组织。暗红的血液瞬间涌出更多,如同开闸的溪流。甄宓眉头紧锁,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额前的碎发,但她的手指稳定得如同铁铸,迅速用特制的铜质止血钳夹住几处小血管的断口。“止血布!吸!” 她命令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旁边的医官立刻用沸煮杀菌过的细软布吸去不断涌出的鲜血,努力维持着有限的视野。甄宓的动作迅捷而精准,如同最精密的钟表齿轮啮合,每一刀的切割都带着最小的组织损伤和最大的暴露效率。她终于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弩矢尾部可能存在的倒刺结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那冰冷坚硬、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箭杆。成败,就在此一举!
她猛地吸足一口气,手腕灌注千钧之力,按照预想的方向和角度,果断地向外一拔!
噗嗤——!
弩矢带着撕裂的皮肉和迸溅的温热血液,被应声拔出!然而,就在弩矢离体的瞬间,一股比之前汹涌十倍不止、如同小型喷泉般的暗红色血液,猛地从创口深处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甄宓的手臂、前胸的麻衣,甚至有几滴滚烫的血珠直接溅射到了旁边张医官的脸上!处置间内,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惊恐抽气声!
“糟了!是腹……腹主动脉破口?!” 张医官的声音陡然变调,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这种恐怖的喷涌速度,只有最致命的大动脉破裂才会出现!
甄宓的瞳孔骤然收缩!弩矢拔出的瞬间,那股异常凶猛的冲力和血液的颜色、状态就让她心头警铃大作!这出血的速度和色泽……绝非一般的动脉损伤!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任何后果,纯粹凭借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医者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最快的速度,将两根沾满鲜血的手指猛地探入那翻开的、血肉模糊的创口深处,不顾一切地、死死地按压下去!寻找那汹涌的源头!
奇迹般,那股致命的喷涌之势,被硬生生扼住了!被她强行用手指精确地压迫在了血管壁的破裂处!
“快!止血带!不,来不及了!用最大的那两把止血钳!快给我!!” 甄宓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如同军令般的决绝力量。她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血管壁在压力下微弱而危险的搏动,如同握住了一条狂暴的毒蛇!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就在甄宓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伤员腹腔内那汹涌的血口、等待着止血钳递来的瞬间——
“夫人,钳子!” 旁边递来器械的医女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惊恐。
甄宓头也不回,反手就朝那递来的方向伸去,指尖准确地抓向那冰冷沉重的铜质止血钳的握柄!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创口深处,汗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也浑然不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钳子光滑冰凉金属手柄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那双戴着处理伤口用护手皮套、本应干燥的手上,此刻不知何时,竟沾满了某种粘稠、湿滑、带着怪异油腻感的液体!那液体无色无味,在明亮的火把光线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滑不留手的微小反光!
甄宓的指尖刚一碰到那钳柄——呲溜!
那柄沉甸甸、用来夹闭血管的救命止血钳,竟如同一条涂满了厚厚油脂的冰冷活鱼,根本无法抓紧,瞬间从她沾满血迹和油污的指间滑脱!
哐当——!
沉重的铜质止血钳,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和无情的重量,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狠狠地砸落在满是泥尘和血迹的简易木台边缘,又弹跳了一下,最终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处置间里,如同丧钟敲响!几滴浓稠的血珠混杂着扬起的灰尘,飞溅在甄宓雪白麻衣的下摆上,如同瞬间绽开的、狰狞而绝望的猩红梅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空气凝固成冰。只有伤员腹腔深处,那根被甄宓手指死死压住的破裂血管伤口,还在顽强而微弱地、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汩汩地渗出温热的血液。暗红的血顺着她沾满鲜血、此刻也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简易木架下方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粘稠而清晰的——“嗒…嗒…嗒…”声。
这声音,如同地狱的鼓点,敲打在处置间内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甄宓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专注而显得有些幽深的眼睛,瞬间射出两道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锋般寒光四射的目光,直刺向那个递来器械的医女!猝不及防之下,那医女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惊恐万状,如同受惊的兔子,但在那惊恐的最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麻木的空洞。她接触到甄宓那足以洞穿灵魂的目光,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吓得浑身剧烈一抖,整个人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筛糠般瘫软下去,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然而,就在甄宓的目光如电般扫过那医女、瞬间锁定在她指套上残留的那层诡异油腻之时,她的眼角余光,却极其敏锐地瞥见——
处置间门口,那片被外面摇曳火光和浓重夜色投射进来的、如同墨汁般粘稠翻滚的阴影里,一个极其模糊、几乎与黑暗本身融为一体的、穿着宽大深色袍服的轮廓,一闪而过!
那不是穿着袁军制式皮甲或铁铠的军士人影轮廓!那衣袍的样式……宽袍大袖,分明是白日里在袁绍殿上跪伏请命、眼底却深藏怨毒的世家代表们所穿的深衣样式!那个轮廓闪过的速度极快,快得如同鬼魅,快得仿佛只是光影交错带来的幻觉,一个来自深渊的、充满恶意的冰冷凝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密而尖锐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甄宓紧绷的神经和温热的血液!这不是意外!这绝不是该死的意外!
“黑石”……那淬了毒的、索命的箭簇,终于……射出了!
她的目光猛地收回,死死钉在自己因为沾染了那诡异油腻液体而无法握紧器械的指尖上,再猛地转向木台上那被自己手指死死压住创口、却因止血钳滑脱而无法有效止血、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张队正。他灰败的脸色正在肉眼可见地失去最后一丝生气。
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巨大的、散发着血腥铁锈气息的黑石,轰然倾覆下来,要将这小小的处置间彻底碾碎。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深衣轮廓,是索命的无常刚刚离去,还是下一个更致命陷阱开启的序曲?
营门外不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地面——那是赵猛巡营归来的声音。蹄声奔雷般冲近这新设卫生所的工地外围,却在距离几十步的地方,突然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几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和士兵压低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