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没有泪水。没有悲伤。
那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度扭曲的、混合着极致愤怒和某种冰冷决绝的神情!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在灯光下缩成两个可怕的、深不见底的黑点。
那根本不是哭!那是……狰狞!
我倒抽一口冷气,声音极轻,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
马克的身影猛地一僵。
下一秒,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台灯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的脸笼罩在深深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反射着一点冰冷的、非人的微光,直直地、穿透门缝,钉在了我的身上。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黑暗中,我们隔着那条狭窄的门缝,无声地对峙。
他看到了我。
他知道我看到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双在阴影里的眼睛,冰冷,陌生,带着一种被窥破核心秘密后的骤然的僵直和……评估般的审视。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冰棱划过玻璃,发出刺耳又无声的尖鸣。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四肢百骸沉重得无法动弹,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动,几乎要震碎我的肋骨。
他看到了我。他知道了。
马克的身影在书桌后凝固了几秒,那可怕的、扭曲的神情缓缓沉入阴影深处,变得模糊难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了回去,合上了桌上的笔记本,把它放回盒子,动作平稳得近乎诡异。台灯“啪”一声熄灭,书房彻底陷入黑暗。
我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恐慌如同冰水泼面,我跌跌撞撞地逃回卧室,飞快地缩进被子,紧紧闭上眼,拼命调整呼吸,试图伪装成熟睡的样子。
脚步声。很轻,但稳定。他来了。
卧室的门被推开,他的身影停在门口,沉默地站着。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沉重,黏腻,像冰冷的蛛网。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他走了进来。床垫另一侧下沉。他躺下了。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离我不过咫尺,却仿佛隔着一个冰封的深渊。我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意,一种紧绷的、压抑的警惕。
他一夜未动。我也一夜未眠。
第二天,气氛变得极其古怪。马克表现得……正常。过分正常。他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餐,烤面包,煮咖啡,甚至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但他的眼神回避着我,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仿佛我们之间摆满了看不见的、一触即碎的琉璃。
而我,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耗尽全力。恐惧像毒素一样渗透在每一寸空气里。我知道,那层薄薄的、名为日常的窗户纸,已经被我昨夜那一眼彻底捅破。
他出门后,我立刻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冷汗涔涔。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知道真相,必须找到证据,在他……在我之前。
我想起了手术主刀医生,卢卡斯博士。他是唯一能接触到原始记忆数据的人。那些移植进我大脑的、属于艾琳的碎片记忆,是否有更完整的版本?是否有什么信息,是被警方忽略、或者因移植过程中的损耗而我未能清晰感知的?
我给他打了电话,声音竭力保持平静,只说梦境干扰越来越严重,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幻觉,需要紧急咨询,关乎手术的副作用评估。他犹豫了一下,或许是出于专业责任,或许是对我这个特殊病例的好奇,最终同意了,让我一小时后去他城郊的私人研究所,他今天刚好在那里处理数据。
我没有耽误一分钟,立刻驱车前往。
研究所坐落在一片安静的园区,白色建筑冷冰冰地反射着阳光。卢卡斯博士在他的办公室等我,脸上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混合着关切和探究的表情。
“李女士,你说梦境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新变化?”
“是的,博士。”我坐下,双手紧握在一起,抑制着颤抖,“它们变得更……清晰了。尤其是一些原本模糊的视觉片段。我甚至看到了一些……不可能的细节。”我小心地选择着词汇,不敢直接提及马克和睡衣。
博士皱起眉:“记忆移植,尤其是创伤性记忆,大脑的确会尝试整合补全,有时会掺杂个人熟悉的元素,产生错乱……”
“不,不像是错乱!”我急切地打断他,“那种感觉非常真实!博士,我能不能……能不能再看一次原始的视觉记忆数据?哪怕只是一小段?也许亲眼看到未经解读的原始信息,能帮助我区分什么是艾琳的真实记忆,什么是我的大脑后期添加的!”这个请求大胆而冒险,但我别无他法。
卢卡斯博士陷入了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良久,他叹了口气:“这不合规矩……严格来说,原始数据属于警方证据……但是,如果你的精神状态确实因此受到严重影响……”他看了看我苍白憔悴的脸,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只能看一眼,而且必须在我的监督下。我们需要去数据处理室。”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感谢涕零。
数据处理室充满了低沉的服务器嗡鸣声。巨大的屏幕上流淌过无数难以解读的代码和波形。博士坐在主控台前,快速敲击键盘。
“警方送来的原始数据包,经过了初步清理和格式转换,但依旧非常破碎、混乱,缺乏时间编码,更像是一些感官碎片的无序堆砌。”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我们植入时,是按照一种概率算法尝试重组……”
屏幕亮起,扭曲的、黑白噪点般的画面开始断断续续地闪现。模糊的色彩块,毫无意义的线条,伴随着刺耳的音频噪音。这就是艾琳最后时刻所“见”所“闻”的原始形态。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屏幕,眼睛酸涩都不敢眨一下。
一片晃动扭曲的黑暗。尖锐的嘶鸣声(是艾琳的呼喊?)。滴答的水声(清晰了一些)。然后是一大片令人不适的、晃动的肉色(是凶手的皮肤?天花板?)。
博士快速切换着数据流片段。“大部分都是这种无意义的碎片,需要大量算法 terpotion……”
突然!
一个极其短暂、也许只有几帧的画面闪了过去!速度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但我看见了!
在那极度混乱、布满噪点的画面底部边缘,有一道狭窄的、因为剧烈晃动而模糊扭曲的影像!
不是凶手的脸。不是天花板。
是一双脚!穿着室内软底拖鞋,踩在冰冷的、反着微光的瓷砖地面上。视角极低,显然是倒地后的艾琳所能看到的极限角度。
那双脚很小,显然属于女性。
但最重要的是——那双脚踝上方,露出的睡衣裤脚!
深蓝色。上面有极其细微的、但因剧烈动作而偶尔拉伸出一点清晰度的银白色蔓草纹样!
和马克的睡衣一模一样!和我在梦境余光里看到的、那一角模糊的颜色和图案一模一样!
可是……穿在这双脚上?!
穿在……一个显然穿着女性室内拖鞋的脚上?!
冰冷的电击感瞬间窜过我的脊髓!
不是马克穿着那睡衣出现在现场。
是凶手穿着它!
而凶手……可能是个女人?!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寒。屏幕上的噪点还在无情地闪烁,像无数嘲弄的眼睛。
不是他……穿着那睡衣的不是他……
是凶手脚上的裤脚……是……
一个女人?
怎么可能?警方报告,现场痕迹分析,所有的推断都指向一个体力占优的男性!那致命的一击……
混乱的信息像爆炸的碎片冲击着我的大脑。马克笔记本上艾琳的名字,那狰狞的表情,此刻却与这双穿着他睡衣的、女性的脚荒谬地重叠在一起,扭曲成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图案。
“……李女士?你还好吗?”卢卡斯博士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关切和一丝警惕。他显然也看到了那短暂闪现的画面,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手指停顿在键盘上。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我……我没事……”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谢谢您,博士……我想我需要……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等他回应,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数据处理室,逃离了那座冰冷的白色建筑。
车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流转,却无法进入我的大脑。一切都在轰鸣、旋转。
那双脚。银色的蔓草纹。女性的拖鞋。
马克的狰狞。
艾琳的名字。
“该死的变量。”
“她最讨厌的香水……”
一个可怕、荒谬、却又能解释一切通点的猜想,像黑暗中滋生出的毒藤,缓缓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猛地踩下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车停在了路边。
我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几乎握不住。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马克和艾琳的名字,加上了他们大学的名字,加上了“项目”、“合作”、“纠纷”……任何可能产生交集的词汇。
垃圾信息。无关的新闻。校友录……
一条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许多年前的大学校刊电子版简讯吸引了我的注意。一篇关于学生创业竞赛的报道,配着一张小小的、模糊的合影。
获奖团队。几个年轻人笑着站在台上。
中间那个,笑容灿烂、手里拿着奖杯的女生,是艾琳·科斯塔。她旁边,站着另一个女生,短发,面容清秀,带着腼腆的微笑。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个短发女生的脸上。
然后,缓慢地、难以置信地向下移动。
照片像素很低,很模糊。但在那个短发女生的脖颈上,挂着一个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吊坠。
一个简单的、银质的、几何线条的飞鸟形状。
我认识这个吊坠。
马克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放在他书房那个抽屉的最深处,用一个黑色的小绒布袋装着。我曾经问过他,他说是很多年前一个旧友送的,不值钱,但一直忘了扔。
旧友……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回到艾琳和那个短发女孩紧紧靠在一起的笑容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一个冰冷的、足以冻结一切的逻辑链,在我脑中疯狂地拼凑起来。
我猛地发动车子,疯子一样冲回家。
公寓里空无一人。马克还没回来。
我直接冲进卧室,冲到他的衣柜前,猛地拉开抽屉。那套深蓝色的、有着银色蔓草纹的睡衣,不在里面。不在洗衣篮。哪里都找不到。
它不见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立刻,我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冲向卫生间,打开柜子,翻出那瓶他偶尔使用、据说能助眠的薰衣草精油喷雾——他习惯在睡前在枕头上喷一点。
我颤抖着,将喷雾喷在自己手腕上,仔细地嗅闻。
清雅的薰衣草香下,似乎……似乎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丝极其微弱、但异常顽固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味。
和梦里挥之不去的、和艾琳死亡现场那浓烈到反常的香水味,同源同质。
我靠着冰冷的瓷砖墙,缓缓滑坐到地上。
所以,是这样吗?
所以,那晚他压抑的颤抖和狰狞,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愤怒?因为发现“变量”并未清除干净?因为发现他妻子的大脑中,竟然移植了他想要彻底抹去的、另一个女人的记忆碎片?而这些碎片,正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重放着他的罪行?
或者……不仅仅是他的罪行?
照片上那个戴着飞鸟吊坠的短发女孩……她是谁?她和马克是什么关系?她和艾琳又是什么关系?那本笔记里的“变量”……那“她最讨厌的香水”……
一个更黑暗的猜想浮现出来。
如果……不仅仅是为了掩盖罪行呢?
如果那浓烈的、艾琳最讨厌的香水,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凶手的、充满扭曲恨意和嘲讽的告别?
而那套消失的、穿在凶手身上的、属于马克的睡衣……又是一个怎样的信号?一个栽赃?一种变态的留念?还是……凶手本身就对马克,拥有着某种扭曲的占有和模仿?
我坐在地上,冰冷的寒意从地板和墙面渗入我的身体,却远不及心底寒冷的万分之一。这个家,这个我和马克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仿佛隐藏着我看不见的污秽和秘密。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窗外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
直到,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
灯光从走廊透进来,拉出一个长长的人影。
马克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脸上带着一丝惯常的疲惫。但他的目光,准确地、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瘫坐在卫生间地板上的我的身上。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了早晨的刻意回避,也没有了书房里的狰狞扭曲,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他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几秒钟。
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是无声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咔哒。”
落锁的声音,在死寂的公寓里,清晰得令人心脏骤停。
他朝我走了过来,脚步声在寂静中放大,一声声,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最终,他在我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沉重的阴影。他慢慢蹲下身,目光与我平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可怕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东西,在眼底最深处涌动。
他开口了,声音异常沙哑,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看到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