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更深的、更令人窒息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我的心脏:那些记忆……那些清晰得可怕的细节……会不会有一天……反过来……支配我?协议里那句“后果自负”,此刻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的头顶,闪着不祥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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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濒临崩溃的麻木和高度紧绷的恐惧中缓慢爬行。每一次去记忆管理中心做例行的“容器状态扫描”,都像走向刑场。惨白的走廊,冰冷的金属座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电子元件过热的微弱焦糊味。
扫描室的门无声滑开,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走进去。巨大的环形扫描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冰冷的蓝光从头到脚扫过身体。我躺在冰冷的平台上,闭着眼,竭力控制着呼吸,试图压制脑海中那些随时可能翻涌而出的血腥画面和声音。每一次扫描光束扫过,都感觉像是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透视我的大脑,窥视着里面那个可怕的秘密。
“神经活跃度异常偏高,边缘系统杏仁核区域出现持续性异常放电模式。”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盯着屏幕上瀑布般流下的数据,头也不抬地对旁边的林玥汇报,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念一份零件检测报告,“与前几次相比,波动峰值频率增加37%。建议进行深度精神评估及记忆稳定性干预。”
林玥站在旁边,双臂抱在胸前,银色制服的硬朗线条衬得她面容更加冷峻。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那种职业性的审视。“李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数据显示你的融合状态很不稳定。协议明确要求保持精神平稳。你是否……私下里过度沉溺于那些记忆碎片了?”她的目光像探针,似乎想刺入我的大脑深处。
过度沉溺?我的心猛地一沉,随即涌起一股荒谬而愤怒的寒意。那些东西像跗骨之蛆一样主动钻进我的脑子,夜夜折磨我,现在倒成了我的错?
“我没有!”我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和恐惧而有些变调,手指在身侧紧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是它们……是那些记忆!它们自己跳出来!根本不受控制!你们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林玥的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轻蔑的弧度。“x级记忆源经过最高标准的净化程序,残留的只是纯粹的信息片段和极其微弱的情绪印痕。理论上,不可能具备如此强烈的侵入性和主动性。”她向前微微倾身,压迫感陡增,“李先生,我再次提醒你。协议的核心是‘保管’,是‘容器’。任何主动的探索、代入,都是绝对禁止的。这不仅关乎你个人的精神安全,更关乎协议的法律效力和你应得的报酬。”她的目光刻意扫过我手腕上廉价通讯器投射出的、苏晚病房的实时监控小窗——画面里,她安静地躺着,透析机在运作。“稳定,是你唯一需要做的。否则……”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冰冷的威胁意味如同实质的寒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冰冷的扫描室。
报酬……苏晚……
这两个词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我刚刚升腾起的愤怒。我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质问和控诉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无力的窒息感。我垂下头,肩膀垮了下去,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知道了。”
离开那栋压抑的银灰色大楼时,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口袋里,那枚廉价的合金戒指硌着大腿。我茫然地站在喧嚣的街头,悬浮车流无声地从身边滑过,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笑容完美的虚拟偶像正推销着某种号称能带来“极致幸福体验”的记忆芯片。极致的幸福?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的“幸福”,就是夜夜在脑中重演一个恶魔的杀戮现场。而我的报酬,是我妻子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我是容器,是囚徒,是行走在阳光下的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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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掺了沙子的水,缓慢而磨人地流淌。日历上的数字一天天翻过,距离协议约定的记忆保管期结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苏晚的状况时好时坏,像风中的残烛,那笔天价报酬成了维系这微弱火苗的唯一燃料。我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傀儡,每天在出租屋、医院和记忆管理中心三点一线间麻木地移动,努力扮演着“稳定”的容器角色。外表看起来,似乎平静了一些,黑眼圈依旧浓重,但那种惊弓之鸟般的剧烈颤抖似乎减轻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的风暴从未停歇,只是被强行压抑到了更深的、更黑暗的角落,如同休眠的火山,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这天,我刚从医院出来,口袋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气味。手腕上的通讯器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从未见过的、带着官方加密标识的通讯请求。联系人显示:滨海市公共安全部 - 记忆罪案调查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狂乱地撞击着胸腔。安全部?调查科?他们怎么会找我?难道……难道是我脑中那些该死的记忆碎片……外泄了?触发了什么监控?林玥的警告和协议里冰冷的惩罚条款瞬间闪过脑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手脚一片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颤抖着手指接通了通讯。
“李维先生?”一个沉稳而略显疲惫的中年男性声音传来,背景音很安静,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感,“这里是滨海市公共安全部记忆罪案调查科,我是高级探员陈锋。关于您保管的编号x记忆体,我们这边有重要进展,需要您配合参加一场‘记忆法庭’的公开质证环节。时间定在明天上午十点,地点是市司法记忆中心A厅。这是强制性的司法程序要求,请您务必准时出席。”
记忆法庭?公开质证?强制出席?
这几个词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头上。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
“陈……陈探员,”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能……能问一下是什么质证吗?我……我只是个保管员,协议规定不能……”
“具体的质证内容,会在法庭上由主审法官说明。”陈锋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我们理解您的协议约束,但此案涉及重大公共利益,且该记忆体是核心证据链的唯一直接来源。您的出席是必要的程序环节。请放心,法庭会严格限定质证范围,确保不违反您的核心协议义务。缺席将视为妨碍司法公正,后果由您自行承担。”他顿了顿,补充道,“记忆管理中心方面,我们会同步通知。”
通讯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像丧钟的余韵。
我僵立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公开……质证?要把那个恶魔记忆里的东西……公开播放?在法庭上?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不,是让所有人看到“午夜屠夫”眼中那血腥的杀戮现场?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我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协议,苏晚,安全部的威胁……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我像一个被推上祭坛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
***
滨海市司法记忆中心。A厅。
巨大的穹顶式结构,冰冷、肃穆,带着一种未来科技与古老法庭混合的奇异压迫感。墙壁是光滑的深灰色吸音材质,光线经过精心设计,聚焦在中央巨大的圆形审判席和下方的记忆投影区,而四周阶梯状的旁听席则笼罩在相对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到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和压抑的低语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臭氧、消毒水和紧张情绪的奇特气味。
我坐在靠近前排、被特别标记的“记忆载体席”上,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标本架上。廉价的西装不合身地绷在身上,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周围昏暗的光线下,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好奇、厌恶……甚至恐惧。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灼烧感,仿佛要将我穿透。我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颤抖的膝盖,不敢看任何人。
审判席上,穿着深色法袍的法官面容严肃。控方席坐着几位表情凝重的检察官。而辩方席……是空的。这似乎是一场针对“午夜屠夫”的缺席审判,或者说,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记忆”审判。
“肃静!”法槌敲击底座,发出清脆而威严的回响,瞬间压下了旁听席的嗡嗡声。巨大的空间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现在开庭。案由:滨海市公共安全部诉‘午夜屠夫’系列凶杀案嫌疑人(身份不明)。”法官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遍大厅,清晰而冰冷,“鉴于嫌疑人身份长期不明且下落不明,本案核心证据为近期依法提取并封存的编号x记忆体。该记忆体经鉴定,高度关联系列案发现场特征。现依据《重大悬案记忆证据法》及《司法记忆质证规程》,对编号x记忆体进行关键片段公开质证,以固定核心犯罪事实,推动后续侦查。”
法官的目光转向我所在的方向,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记忆载体李维,请确认你的身份及记忆体保管状态。”
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感觉声带像生了锈的齿轮:“李维……确认。编号x记忆体……状态稳定。” 说出“稳定”两个字时,舌尖尝到一丝苦涩的血腥味。
“很好。技术官,准备接入记忆体,播放目标片段——编号x-7。该片段经交叉验证,对应第七起案件核心现场。”法官下达指令。
控制台前,穿着制服的技术员迅速操作。巨大的环形全息投影区亮起柔和的白光,像一张等待书写的巨大画布。
来了……要来了……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震碎我的耳膜。胃部剧烈地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我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想要尖叫、想要逃离的冲动。苏晚的脸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却又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恐惧吞噬。
嗡——
低沉的启动音响起。全息投影区猛地暗了下去,随即,极度清晰的、带着强烈主观视角的画面瞬间铺满了整个巨大的空间!
视觉冲击排山倒海般袭来!
首先感受到的,是剧烈的、不规则的晃动!视野颠簸,天旋地转,仿佛“我”正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跑。冰冷的雨水密集地砸在“镜头”上,模糊了视线,又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带来真实的冰凉触感。急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是我自己的?不,是这记忆主人的!那喘息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直接灌入我的听觉神经!
昏暗的光线下,前方是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后巷,肮脏的墙壁在雨水中闪着湿漉漉的幽光。巷口那个歪斜的、缺了角的消防栓轮廓,与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旧新闻照片,还有我噩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景象,瞬间重合!
“不……不要!救命!救——”一个年轻女性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声划破雨幕,带着濒死的绝望,从记忆深处、也从环绕整个法庭的高保真音响中炸响!这声音如此熟悉,无数次在我噩梦中将我惊醒!
画面剧烈晃动,视角猛地扑向地面!是“我”摔倒了!肮脏的、混杂着垃圾和雨水的泥泞地面急速贴近。紧接着,视角猛地被人粗暴地拽起、翻转!
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年轻女性的脸,瞬间占据了整个视野!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倒映着凶手的影子?不!倒映着此刻正在播放这记忆的法庭穹顶!她的嘴唇因为恐惧而惨白哆嗦着,脸上混合着雨水、泪水和污泥。她身上单薄的连衣裙被撕裂了一道大口子。
“求……求你……”她的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气音。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布料被彻底撕裂的巨响!比我在噩梦中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刺耳!伴随着这声音,视野(凶手的视野!)贪婪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兴奋感,锁定了女人暴露出的脖颈和肩膀。
“噗呲!”
锐器刺入肉体的、沉闷而粘稠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响起!一下!视野(凶手的视野!)随着手臂的动作猛地向前刺出!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到“镜头”上!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
“呃啊——!”女人短促而痛苦的惨叫戛然而止!
“噗呲!噗呲!噗呲!”
一下!又一下!又一下!手臂机械而疯狂地抬起、刺下!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那令人血液凝固的闷响和液体喷溅的细微声音!视野(凶手的视野!)剧烈地晃动着,充满了施暴者狂暴的力量和一种……一种近乎癫狂的、冰冷的亢奋!猩红的视野中,只能看到女人因剧痛而抽搐的身体,和那不断涌出深色液体的伤口……
“啊——!”
旁听席上,一个女人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死死捂住了嘴。整个法庭如同被投入了绝对的真空!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全息投影中那令人作呕的、重复的刺戮声和液体喷溅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无数旁听者面色惨白如纸,有人死死闭着眼,有人捂住耳朵,有人身体剧烈地颤抖,呕吐声在压抑的死寂中零星响起。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强烈的呕吐感堵死,眼前阵阵发黑。那些我夜夜被迫经历的感官地狱,此刻被千百倍地放大,赤裸裸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我就是那个视角!我就是那个在行凶的恶魔!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暴露的恐惧,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我的每一寸神经!我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低着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就在这极致的感官冲击和精神折磨达到顶点,就在我几乎要彻底崩溃的瞬间——
全息投影中的画面,在又一次手臂抬起、准备刺下的动作中,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足半秒的定格!
我的心脏,也在这一刻,诡异地、猛地一停。
那定格的画面里,视野(凶手的视野!)正好落在凶手紧握着凶器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沾满了黏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而真正让我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灵魂都为之惊骇失声的,是那把刀!
那把染满了受害者鲜血的刀!
在刀柄的末端,在靠近护手的位置——
两个娟秀的、深深铭刻上去的小字,在猩红的背景和凝固的画面中,清晰地、刺眼地、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撞入了我的视野,也撞碎了法庭上死寂的空气!
那两个字是——
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