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挡在她身前的阴影散开,正午的阳光直直落在她身上,把她眼圈的红、嘴角未擦的汤汁印子,都照得一清二楚。
“别跟我们扯废话!”
最前排那匹棕色鬃毛的小马率先炸了毛,脖颈间的铃铛又开始乱响
“你当初把我木雕砸了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能不能说几句’?”
“就是!少装可怜!”
花斑小马跟着喊,蹄子在石板上跺出闷响
“你杀死那么多小马”
“今天,无论如何都洗不白了”
“只能把命留下!!”
声浪刚要再次掀起,星光熠熠忽然往前迈了一小步——她没看那些愤怒的脸,反而抬眼望向广场边缘,那里站着老马和他身后的小孙子。
那孩子还攥着老马的拐杖,大眼睛里满是怯意,却偷偷往她这边瞄了一眼。
“我知道,说什么都换不回你们被锁起来的日子。”
星光熠熠的声音慢慢稳了下来,她抬蹄子抹了把脸,把眼角的湿意蹭在袖子上
“我也知道,‘对不起’三个字,轻得像根草,垫不起你们丢了的天赋、哭干的眼泪。”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程晓鱼身上,又飞快移开,像是怕被那平静的眼神烫到:“但我想让你们知道——当初灌安魂露时,我夜里会梦见你们喊疼;把你们丢去边境时,我站在城墙上,看着你们的背影,攥着独角的蹄子都在抖;还有那些被我当成‘平等’祭品的可爱标志……”
说到这儿,她忽然哽咽了一下,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蹄尖:“我把它们锁在水晶里,却每天都要打开看一眼——看木匠小马的标志上还沾着木屑,看织布小马的标志上缠着彩虹线头,看……看你孙子的标志上,还沾着蝴蝶的鳞粉。”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让老斑马攥着拐杖的蹄子紧了紧,杖头的铜环又发出一声哐当响——这一次,不是愤怒,倒像是没忍住的颤抖。
程晓鱼抬眼扫过马群,原本喧闹的声浪,竟又低下去几分。
星光熠熠说完后,便一直低着头,视线死死黏在程晓鱼的蹄子上
那蹄尖还沾着方才抠树皮蹭的草绿碎屑,边缘磨得有些发红,甚至能看见几道浅浅的划痕,不知是昨夜洞穴里蹭的,还是刚才在树下抠树皮弄的。
“晓鱼。”
她轻轻唤了一声
“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说,就几句,说完……就都听你的。”
话没说完,眼泪就先砸了下来,“嗒”地落在程晓鱼脚边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慌忙抬蹄去抹,却越抹越多,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沾湿了颈边的鬃毛,连呼吸都变得发涩。
“对不起,对不起……”
她连着说了两遍,咽下去时扎得喉咙生疼
“我伤害你那么多次,一次比一次狠,可你明明……明明最开始,是唯一愿意信我的小马。”
“我把你当成奴隶使唤,让你天不亮就去劈柴挑水,稍微慢一点就骂你没用”
“我怕你反抗,就每天喂你大量的安魂露,看着你眼神变浑、连站都站不稳,我居然还觉得安心”
“最后……最后我为了逼那些小马听话,把你拖去边境,残忍地丢去喂狼,我甚至没回头看一眼,没敢想你会不会疼,会不会……活不下来。”
说到“丢去喂狼”时,她的声音猛地顿住,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垂在身侧的蹄子攥得死紧
广场上静得可怕,连刚才还在呜咽的幼驹都没了声音,只有风卷着她的哭声,吹得周围小马的鬃毛轻轻晃。
“可是你呢?”
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程晓鱼,眼底满是愧疚与不解
“昨夜在洞穴里,你掐着我肩膀,说要拆了我的独角,我以为你一定会杀了我,可你最后只是把我摔在地上,转身便把我独角还有我的伤治疗好了………”
“刚才在市政厅外,你明明可以看着马群把我撕碎,却站出来让他们听我说话……你每次明明都能杀我,可你最后,还是选择了治疗我。”
“我……我真的不懂,我这么坏,你为什么还要留我一条命?”
周围的小马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哭。
风从广场的另一侧吹来,吹动了她颈边凌乱的鬃毛。
程晓鱼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我没杀你,不是因为你值得原谅。”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让所有小马都屏住了呼吸。
“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影子,变成我的影子。”
说完,他抬起蹄,轻轻碰了碰星光熠熠示意她继续。
星光熠熠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抬起头,用颤抖却坚定的声音说:
“我现在就偿还!”
星光熠熠话音落时,不知何脖子凭空出现一把短刀
那刀身泛着冷光,边缘还沾着点未擦净的铁锈,该是她从市政厅储物间翻出的旧工具刀——此刻却成了她向众马谢罪的利器。
刀刃刚贴住皮毛,颈间的细毛便本能地竖了起来。
她脊背挺得笔直,眼泪却还在往下掉,砸在刀柄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广场上彻底静了,连风都像停了,五十多匹小马的目光牢牢锁在那把刀上,方才喊着“拆独角”的年轻小马攥紧了蹄子,连呼吸都忘了。
“是我对不起各位。”
她的声音带着刀刃抵着皮肤的微颤,却没半分退缩
“我把‘平等’变成了枷锁,把信任变成了伤害,害死过小马,也毁了你们的人生……这把刀下去,算是我还的第一笔债。”
老马突然往前迈了一步,拐杖在石板上戳出急促的响:“住手!你以为死了就完了?你欠我们的是天赋,是日子,不是一条命就能抵的!”
他身后的小孙子也跟着拽她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慌意,小声喊着“别杀她”。
程晓鱼的蹄尖刚要触到星光熠熠握刀的蹄,就见她忽然抬眼,朝着自己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
那笑容很轻,像清晨沾在草叶上的霜,带着点释然的软,彻底冲淡了之前的愧疚与颤抖——下一秒,“噗呲”一声闷响就砸在了广场的寂静里。
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得刺耳,鲜血瞬间从星光熠熠颈间涌出来,溅在程晓鱼的蹄上、石板地上,甚至溅到了前排棕鬃毛小马的鬃角上。
她握着刀的蹄松了,短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在血泊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程晓鱼脚边。
星光熠熠的身体还保持着挺得笔直的姿势,僵了一瞬才缓缓向前倒去。
而她的头颅,在众马的惊呼声中,顺着脖颈断裂的弧度,滚到了那匹棕鬃毛小马的蹄边。
棕鬃毛小马吓得猛地往后跳,脖颈间的铃铛乱响,蹄子却不小心蹭到了那颗头颅—
他低头,正好对上星光熠熠圆睁的眼睛,瞳孔里还映着广场上空的蓝天,嘴角那丝解脱的笑却没散,连带着溅在脸颊上的血珠,都显得格外刺目。
“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瞬间打破了死寂。
广场上的小马们彻底乱了,有的往后缩,蹄子踩在石板上发出慌乱的声响
有的幼驹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哭,哭声混着惊喊,比刚才的愤怒声浪更让小马窒息。
老马僵在原地,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星光熠熠倒在血泊里的身躯,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身后的小孙子早已吓得躲在他腿后,小蹄子紧紧攥着他的衣角,连哭都不敢大声。
程晓鱼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蹄边那把沾血的短刀,又抬眼望向星光熠熠滚落在地的头颅。
方才她那个释然的笑
他明明说了,要她活着还债,可她还是选了最决绝的方式,把所有的债都丢给了这一滩滚烫的血。
鲜血还在从尸身里往外渗,顺着石板的裂痕漫开,漫到程晓鱼的蹄边,温热的触感透过蹄底传上来
让他忽然想起昨夜洞穴里,她独角上沾着的自己的血。
广场上的惊乱还在继续,风卷着血腥味吹过,让每一匹小马都忍不住发抖。
只有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还保持着最后的微笑,仿佛真的从所有的愧疚与罪孽里,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
老马缓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拐杖,蹄尖刚碰到杖头的铜环,就看见漫开的鲜血已经浸到了石柱底下——那根刻着“记住今天”的石柱
“造孽啊……”
老马的声音沙哑
他抬起头,看着程晓鱼的方向,眼眶通红,“这到底……是偿了债,还是又添了新债?”
程晓鱼没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伸出蹄子,却在快要碰到星光熠熠头颅的时候停住了。
他的蹄尖还沾着刚才溅到的血,温热的触感早已凉透——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没相信过自己能有赎罪的资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