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汉采捏着手中那张薄薄的汇款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稿费,但这一次,数额清晰地印在单子上,比他过去几个月加起来的还要多。更重要的是,随汇款单附上的还有一封编辑的亲笔信,字里行间透着赞赏与期待,询问他是否有兴趣将正在连载的短篇扩写成长篇。
一股温热的气流从他胸腔深处涌起,驱散了连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霾与自我怀疑。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是久旱逢甘霖的土地,每一寸龟裂的肌肤都在贪婪地吸收着这肯定与希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总是有些佝偻的背脊,将那封信和汇款单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内侧口袋,仿佛那是无价的珍宝,需要用心跳去熨帖。
傍晚回到家,屋内的气氛依旧压抑。朴贞子坐在客厅里打着毛衣,眼神时不时锐利地扫过门口,像是在盘算着什么。金珠则歪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嘴里抱怨着新款春装的价格。
郑汉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我回来了。”
他换了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钻进那间充当书房的狭窄房间,而是破天荒地走到了客厅,在朴贞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立刻引来了母女俩的注目。朴贞子撩起眼皮,冷哼一声:“今天倒是回来得早,不用去‘加班’了?”她特意加重了“加班”两个字,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在她看来,丈夫所谓的写作,不过是逃避家庭责任和不务正业的借口。
金珠也放下杂志,探究的目光在父亲脸上逡巡,带着一丝本能的不悦。阿爸最近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但那种不再完全沉浸于自身郁闷、偶尔会流露出细微神采的样子,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郑汉采没有理会妻子的嘲讽,他从内侧口袋里,缓慢而郑重地掏出了那张汇款单,轻轻放在桌上,推向朴贞子。“这个月的稿费,”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编辑说,反响不错,问我愿不愿意写长篇。”
朴贞子的目光落在汇款单的数字上,织毛衣的动作猛地停住了。她的眼睛瞬间睁大,像是被那数字烫了一下。她一把抓过汇款单,凑到眼前,手指几乎要将纸张戳破,反复确认着那个让她心惊的数额。
“这……这么多?”她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随即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惊喜与更深的猜疑的情绪,“你……你写的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能赚这么多钱?”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丈夫,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作奸犯科的证据。
金珠也凑了过来,看到数字后,漂亮的脸蛋瞬间扭曲了一下,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银珠那个贱丫头离家出走,阿爸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好像……更得意了?这怎么可以!
“阿爸,”金珠的声音甜得发腻,却带着刺,“您可要小心点,现在外面骗子多,别是被人骗了,或者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到时候连累我们家……”她意有所指,眼神瞟向银珠曾经房间的方向,暗示着银珠的“不检点”可能源自父亲的“不良影响”。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质疑和诅咒,郑汉采早已羞愧地低下头,或者讷讷地辩解几句,最终在妻子的咆哮中败下阵来。但今天,口袋里那封编辑的信,和胸腔中那股许久未曾有过的、名为“价值感”的热流,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勇气。
他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妻子审视的目光,语气平和却坚定:“是正规的文学杂志,全国发行的。编辑的信在这里,你可以看。”他将那封措辞严谨、盖着杂志社公章的信也拿了出来,“写的是市井故事,歌颂普通人的坚韧善良,没什么不该写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儿那张写满嫉妒的脸,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清晰的失望。他继续说道:“这笔钱,可以补贴家用。明元的学费,家里的开销……还有,”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银珠那边……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需要……”
“不行!”朴贞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猛地将汇款单拍在桌上,打断了郑汉采的话,“你想都别想!补贴家用是应该的!但那个死丫头?一分钱都别想!她不是有本事吗?不是能自己赚钱吗?让她自己过去!这钱是我郑家的,谁也别想拿去填那个白眼狼的无底洞!”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郑汉采提议的不是给女儿一点生活费,而是要剜她的肉。银珠的脱离掌控,以及丈夫此刻因“外快”而隐隐挺直的腰杆,都让她感到了权威被挑战的恐慌和愤怒。她必须死死按住这笔钱的流向,这是她维持控制的底线。
金珠立刻挽住母亲的手臂,附和道:“就是,欧妈说得对!阿爸,您辛辛苦苦赚的钱,凭什么给银珠?她眼里还有这个家吗?说不定她在外头早就……早就找到人养她了!”她恶毒地揣测着,试图彻底断绝父亲对银珠的念想。
郑汉采看着眼前如同护食母兽般的妻女,那股刚刚升起的勇气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桌上的信,将汇款单留在那里,颓然地站起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关门声轻微,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他自己的心上。他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妻子和女儿兴奋地讨论着这笔“意外之财”该如何花费(主要是为金珠添置新衣和化妆品),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哀几乎要将他淹没。文学带来的微光,似乎永远无法照亮这个家根深蒂固的冰冷与偏执。
---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银珠正面临着她重生以来,在校园里最大的一场舆论风暴。
课间休息时,她像往常一样想去接水,却发现几个平时还算友善的同学,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她。教室里那种窃窃私语的音量,明显提高了,甚至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指点和恶意。
“就是她……看起来挺清纯的,没想到……”
“听说了吗?不止是住在男人家里那么简单……”
“什么?还有更劲爆的?”
“有人看到她晚上从那种……不太正经的酒吧出来……”
“天啊!真的假的?她还去做那种事?”
“不然她哪来的钱生活?听说她家里根本不管她……”
“怪不得成绩那么好,说不定是用了什么特殊手段讨好老师呢……”
“真脏……离她远点……”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污水,从四面八方泼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具体和恶毒。原身银珠的意识在脑海中剧烈地颤抖、哭泣,那种被全世界抛弃、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没有……我们没有……为什么她们要这样……』屈辱的泪水盈满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
“忍住!”上官银珠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在脑海中炸响,“眼泪和辩解此刻毫无用处,只会让她们更兴奋!这是有预谋的,目的就是彻底搞臭我们的名声!金珠……她这是狗急跳墙了!”
银珠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她端着水杯的手指稳如磐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恶意的议论只是耳边风。她平静地接完水,平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些议论者身上停留一秒。
然而,她越是这样不动声色,某些人就越是恼怒。
一个平时就喜欢围着金珠转、名叫慧珍的女生,故意提高了音量,对着银珠的方向,阴阳怪气地说:“哟,有些人脸皮可真厚啊,都被说得这么难听了,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心理素质可真‘好’呢!”
银珠翻动书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根本没听见。
慧珍觉得被无视,脸上挂不住,更加口无遮拦:“喂!郑银珠!说你呢!装什么清高?敢做不敢当啊?是不是晚上‘工作’太辛苦,白天没精神说话?”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银珠身上,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少数带着一丝同情。
银珠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慧珍,那眼神清澈、坦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她没有愤怒,没有慌张,只是用清晰而稳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慧珍同学,你亲眼看到了吗?”
慧珍一愣,没想到她会直接反问,梗着脖子道:“我……我听别人说的!”
“哦?听谁说的?”银珠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追问,“时间、地点、人证、物证,有吗?如果没有,你这样在公共场合散布针对同学的、带有明显侮辱性的不实言论,已经构成了诽谤。根据校规,恶意诽谤他人,破坏校园风气,是可以被记过甚至更严重处理的。需要我现在陪你去教务处,找老师核实一下你听到的‘别人说’,到底是谁说的吗?”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条理分明,直接点出了问题的核心——证据,并抬出了校规和教务处,一下子将私人恩怨提升到了校纪校规的层面。
慧珍的脸瞬间涨红了,她哪里有什么证据,不过是听金珠和其他几个小姐妹嚼舌根,再加上自己的臆想罢了。“你……你吓唬谁啊!”她色厉内荏地喊道,眼神却开始慌乱地瞟向金珠的方向。
银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坐在不远处,正假装看书,实则竖着耳朵听动静的金珠。银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慧珍,而是径直走向金珠。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跟随着她,教室里落针可闻。
银珠在金珠的课桌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位血缘上的姐姐。金珠被迫抬起头,强装镇定,但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没有逃过银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