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珠推开家门时,比平时晚归刻意调整出的“疲惫”更添了几分真实。小腿的酸胀、脚底的水泡,以及站立一整天后身体的僵硬,都让她每迈出一步都感到沉重。然而,与身体的劳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内心深处那簇微小却持续燃烧的火苗——口袋里家教赚取的七千韩元实实在在的重量,以及下午在证券营业部里那份冒险投下三万元后带来的、混合着忐忑与期盼的悸动。
客厅里,气氛一如既往的压抑。朴贞子正坐在沙发上缝补一件旧衣服,针线穿梭得飞快,仿佛带着一股无名火。金珠则斜靠在另一张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指甲上新涂的红色蔻丹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听到银珠进门的动静,朴贞子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金珠倒是抬起了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银珠身上扫过,尤其是在她那双沾着灰尘的旧鞋和洗得发白的裤脚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撇了撇,满是嫌弃。
“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又要抱着图书馆的门柱子过夜了呢!” 朴贞子尖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惯有的嘲讽,“瞧瞧你这身土,赶紧去洗洗,别把外面的晦气带进家里!明元都快饿了,就等你回来才能开饭似的!” 她习惯性地将小儿子的一点不适归咎于银珠的晚归,尽管明元此刻并不在客厅。
银珠早已习惯了这种“欢迎仪式”,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欧妈”,便想尽快溜回房间。此刻,她迫切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安放那颗因一天奔波而躁动不安的心,也需要整理一下思绪,思考如何巧妙地播下那颗关于“文学火种”的种子。
然而,就在她经过客厅走向走廊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餐桌。阿爸郑汉采正坐在那里,就着一碟泡菜和一碗已经凉透的大酱汤,默默地吃着显然是留给他的、份量寒酸的晚餐。他的背影佝偻着,肩膀垮塌,咀嚼的动作缓慢而机械,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闷和孤寂之中。餐桌上摊开放着一份前几天的旧报纸,但他似乎并没有在看,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某处。
这时,东森明元揉着眼睛从房间走出来,似乎刚睡醒,嘟囔着:“妈,什么时候吃饭?饿死了。”
朴贞子立刻换上了一副虽然不算十分热情,但远比对待银珠温和的语气:“哎一古,我们明元饿了?再等一会儿,等你欧尼(指金珠)看完这页杂志就开饭。先去喝点水。”对比刚才对银珠的斥责,态度已是天壤之别。在这个家里,明元作为儿子,地位天然地高于银珠,尽管朴贞子的偏爱主要倾注在金珠身上,对明元更多是一种“儿子要穷养磨练但也不能太差”的复杂态度,但明元至少能保证基本的温饱和不被随意打骂。
明元“哦”了一声,目光扫过餐桌边的父亲和正准备溜走的银珠,看到银珠满脸疲惫,他悄悄凑近一点,小声问了句:“银珠欧尼,你才回来?吃饭没?” 在这个家里,也只有明元会偶尔关心一下银珠是否吃饭。他虽然也被家里的氛围影响,习惯了银珠的付出和卑微,但心底对这位默默承受一切的二姐,还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和同情。
银珠心里微微一暖,摇摇头,也用气声回道:“还没,你先吃。” 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明元吃饭,免得母亲又借题发挥。
这一幕,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了银珠(更多是原身银珠残留的意识)。记忆的碎片翻涌上来:小时候,阿爸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会抱着她讲些似是而非的故事,会用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抚摸她的头顶。虽然那些温暖短暂得像偷来的时光,很快就被欧妈的咆哮和生活的重压所淹没,但那份对父爱微弱的渴望,却始终埋藏在原身银珠的心底深处。‘阿爸……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了。’ 一个柔弱的声音在她心里低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酸。而明元那一点点微弱的关心,在此刻也显得格外珍贵。
上官银珠的意识迅速压制了这瞬间的感性波动。‘感伤无用,行动才是关键。现在正是机会!’ 她心念电转,立刻想起了书包里那张她早已准备好、故意揉皱又展平的征文启事。那是她从图书馆布告栏悄悄撕下的,一家本地小报社举办的业余文学创作比赛的通知,奖金不高,但门槛也低。
她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回房,而是转身走向厨房,嘴里用恰好能让阿爸听到的音量喃喃自语:“渴死了,接点水喝。” 在厨房,她故意磨蹭了一下,用杯子接水时弄出些许声响。然后,她端着水杯走出来,仿佛刚刚注意到餐桌上的父亲,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惊讶:“阿爸,您才吃饭啊?汤都凉了吧,要不要我帮您热一下?”
郑汉采似乎被她的声音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不用了,就这样吃吧,挺好的。” 他的目光掠过银珠带着汗渍的脸庞和明显疲惫的神情,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又低下了头。
银珠没有离开,她端着水杯,假装被餐桌上的旧报纸吸引,走近了几步,目光“无意”地扫过报纸的版面。然后,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轻轻地“咦”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好奇:“阿爸,您看这报纸上,好像有个征文比赛呢。” 她伸手指着报纸中缝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
郑汉采闻言,筷子停了一下,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了看银珠,又顺着她的手指瞥了一眼那则启事,兴趣寥寥地嘟囔道:“征文?那都是文化人搞的东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是啊,阿爸,” 银珠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天真又认真的语气,“这上面写着‘欢迎广大文学爱好者踊跃投稿’,没说一定要是专业的作家啊。”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见他虽然嘴上否定,但眼神似乎在那则启事上多停留了一秒。
这时,沙发上的金珠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嗤笑:“哎呦,银珠,你看得懂报纸吗?还征文?是不是传单上的字认不全,跑到这儿来装模作样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讥讽,试图将银珠的努力贬低为不识字的可笑行为。
朴贞子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冷眼瞟过来,哼道:“就是,认了几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那种东西是你能掺和的吗?还不赶紧滚回你房间去,别在这儿碍眼!明元,去盛饭!” 她再次用命令银珠和招呼明元吃饭的对比,强调着家庭内部的等级。
明元看了看气氛,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去厨房盛饭了,但耳朵却竖着听这边的动静。
银珠对母亲和姐姐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她的注意力全在父亲身上。她看到父亲在听到金珠和母亲的话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长期被轻视、压抑下的本能抵触。银珠抓住这个机会,继续用那种带着崇拜和鼓励的语气说道:“欧尼,话不能这么说。我记得哈莫尼以前总夸阿爸文笔好,说阿爸年轻时写的信,比书上写的还动人呢!” 她刻意提起已经去世的、在家中颇有威望且对父亲较为慈爱的哈莫尼,试图唤醒父亲内心深处被尘封的自信和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