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晏珠心知正题来了。她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先抬眼看了看书房门外隐约可见的黄湘苹的身影,确认无人偷听,这才重新看向黄蜚,目光清澈而坦然:“回伯父话,晏珠乃北直隶人氏。生辰是甲子年腊月初八,今年虚度十九个春秋。”
她语速平稳,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即便是见惯风浪的黄蜚也骤然变色。
“至于家中情形……”唐晏珠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却依旧清晰,“先父讳由崧,蒙难於京师;家母……於乱军之中失散,至今杳无音信。家中兄长,讳由松,此前于南京承继大统,年号弘光,后……俘虏到京。”
书房内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黄蜚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沉静的女子。弘光帝朱由崧之妹!她竟然是前朝公主!虽说如今皇权衰落,宗室飘零,但一位帝女的身份,依旧是无比尊贵且敏感的。
“你……你是……”黄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乐安……公主?”他脑海中迅速掠过崇祯帝子女的信息。
想当初弘光皇帝南京登基。诏书上有写的,黄蜚粗略有印象。
唐晏珠缓缓点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原是福郡主。家兄登基,封号‘乐安’。京师陷落时,我随母妃居于外邸,侥幸得脱。后辗转南下,欲投奔兄长……弘光皇帝。”她顿了顿,似在平复翻涌的心绪,“扬州十日,天塌地陷……兄长从南京仓皇出奔,意在芜湖黄得功将军处。我知随行目标太大,便带着贴身侍女兰花,换了粗布衣裳,混在逃难百姓中,反向而行,往苏州方向逃去……后来,便是在苏州,得遇……赵将军麾下之人,蒙其收留。”
她寥寥数语,将一个金枝玉叶的帝女在国破家亡后的颠沛流离、艰险求生勾勒得清晰无比。没有哭诉,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冷静的陈述,却更显那份经历的惨痛与沉重。
黄蜚久久无言,心中震撼难以平复。他万万没想到,赵高翔心仪的女子,王秀楚倚重的助手,福宁孩童们尊敬的师长,竟然有着如此显赫而又悲惨的身世。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显然是放心不下的黄湘苹忍不住探进头来,恰好听到了唐晏珠后半段的叙述。她用手紧紧捂住嘴,才没惊呼出声,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同情与前所未有的敬佩。
她看着唐晏珠,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平日里沉静温柔的姐姐。
唐晏珠感受到了门外的动静,却并未回头,只是对着黄蜚,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伯父不必惊讶。晏珠真名叫朱晏棠 ,如今,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深宫帝女。历经离乱,目睹苍生涂炭,方知在如今这世道,能活着,已属奢侈。什么身份尊荣,不过是过眼云烟, 负累罢了。父亲被饭这所杀,母亲不知所踪,兄长……亦已蒙难。这世上,与我血脉相连者,几近于无了。”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身份,还请伯父暂为保密。晏珠别无他求,只愿能在这乱世之中,寻一安身立命之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负此生,不负……这侥幸偷生的岁月。”
黄湘苹在门外,已是听得眼圈泛红。她之前只佩服唐晏珠的才学胆识,此刻更深深为她那份历经磨难后的坚韧与通透所折服。与她相比,自己那点太湖被困的经历,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黄蜚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命运多舛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原有的几分因女儿婚事落空的淡淡失落,此刻已彻底被浓浓的怜惜与敬佩所取代。他沉默良久,终是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与坚定。
“孩子……苦了你了。”他沉声道,“你放心,此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看了一眼门缝,补充道)……和湘苹那丫头的耳,绝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