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深吸一口气,那吸入肺腑的空气如同北地最寒冷的冰刃,刺得他胸腔剧痛。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散去,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的、近乎非人的光泽。
“最后……” 他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九幽,“自朕以下,晋阳所有内卫、戍军…… 再抽三千御帐亲军!” 他目光掠向殿外那片被代州城血雾染红的北空,“备马。朕 —— 移驾石岭关!”
“陛下不可!” 王朴与李重进骇然齐呼!
柴荣猛地转身,那身明黄常服在昏暗灯火下陡然撑满了所有人的视线,压迫得令人窒息:“代州城头正在浴血的,是朕的子民!城下被驱为肉盾的,亦是朕的子民!朕 —— 坐在这锦绣行宫,拿他们做棋子来下这偌大的平边棋局?” 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端扭曲又极端平静的笑,眼底的血色浓得如同融化了的赤金:“若论血勇…… 朕 —— 不如汉高?不如光武?不如那跨海征东、救黎民于水火的天可汗?!告诉他们,柴荣 —— 来了!”
他大步迈出,靴底踩过满地破碎的奏章与瓷片,发出令人心悸的破裂声。那背影决绝如一柄自行断裂的帝剑,悍然劈开晋阳行宫的森严帷幕,将那份墨迹未干的《平边策》宏图与北疆血海的惨叫,彻底搅在了一起。
此刻,再无谋国良策,再无长治久安。
只有那道射向代州城下血海的……
帝王血诏!
(代州城头)
残月被血雾蒙上了一层阴翳。城上城下,死寂中翻腾着极致的绝望。
城墙上,数万双周军将士的眼睛,几乎要瞪裂眼眶,死死盯住下方 —— 同胞!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在契丹钢刀和皮鞭的驱赶下,哭嚎着、颤抖着,背负土袋,推搡着简陋的木排,用血肉之躯填补吞噬生命的护城沟壑!更有被逼到极处的,麻木地架起摇摇欲坠的粗劣木梯,一步步攀向布满死亡尖刺的城墙垛口!
弩矢在弦上悲鸣,引而不发!金汁在巨釜中翻滚冒泡,无令难泼!城上,士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陷掌心。城下,老弱的哭求、妇孺的惨呼、辽狗的狞笑混杂一处,如同凌迟万把钢刀,切割着每一个大周儿郎的魂魄!
杨业拄着他的破虏刀,刀尖深嵌血砖,如同他欲折未折的脊梁。每一次下方同胞绝望的哀嚎刺入耳中,都如同钢锯在他心头反复拉扯。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何为 “持刀者反为屠夫” 的炼狱!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以铁般意志强压回腹中。
“将军……” 身后一个年轻的亲兵,声音已不成调,“我们…… 射不射?” 他手里的长弓,弓弦几乎要被他拧断。
杨业闭上血红的双眼,脖颈上青筋虬结,竟吐不出半个字。
“呜 ——!!!”
一道撕裂夜空的凄厉箭哨!打破死寂!
紧接着是沉重马蹄踏碎长夜的奔腾声!
“圣旨 —— 到 ——!!!”
一道浑身浴血,几乎已成人形泥塑的传令军校,冲破契丹游骑的箭雨封锁,连人带马摔在城墙下!他翻滚爬起,竟以血肉模糊的双臂死死护住胸前一道明黄的卷轴,如野兽般嘶嚎着扑上登城道!
“陛下!!陛下在石岭关 ——!!” 他用尽最后的生命,将喉咙撕裂般吼出:“血诏 —— 至 ——!!!”
如同惊雷炸开了冻结的血海!城上所有近乎绝望的目光瞬间钉死在那个血人身上!
杨业猛地睁眼!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焚城的烈焰!他一步踏前,劈手夺过那还带着滚烫体温和血腥汗水的卷轴!
呼啦!
明黄的绢帛在残月血光之下狂野展开!
铁钩银划,飞白狂草!字字如染血的断刃,带着柴荣怒龙般的咆哮,破卷而出!字句如同万千雷霆,狠狠劈在杨业濒临崩溃的神魂之上,劈在所有屏息凝神的守城将士心头!
—— 凡我汉家儿郎!身陷敌营!夺一刀矛!斩一辽狗!其族永免三代赋役!永为良家!
—— 凡阻贼登梯破车者!赐‘护国良民’旗!赏田十亩!光宗耀祖!
—— 凡指认辽酋中军者!封开国县男!食邑!赏千金!富贵功名!惟尔血勇 ——!!!
“啊 ——!!!” 杨业压抑了整晚的悲怒、屈辱、家国之痛、妻儿之念,化作一声穿云裂石、足以刺破九重天宇的兽咆!他高高扬起手臂,将那浸润帝王之血、沸腾生民之怒的明黄绢帛,用尽全力抛向血月笼罩的战场天穹!
那道血诏凌空展卷,如同一条从九幽炼狱挣脱而出的愤怒金龙!其上每一个字,都燃烧着帝王的赌注、复仇的火焰和活下去的一线生机!在月色与烽烟的映照下,灼烫了城上城下每一双绝望的眸子!
“陛下 ——!!” 杨业单膝轰然跪地,崩刃的破虏刀直指天穹那道燃烧着的希望与毁灭交织的血诏,用尽毕生力量,将柴荣最后的手段怒吼向整个修罗战场!
“—— 有 —— 诏 ——!!!”
“有诏 ——!!!” 是折御勋拖着残躯发出的浴血雷鸣!
“有诏 ——!!!” 是陈琅冰冷铁面下从未如此清晰的断喝!
“有诏 ——!!!” 是符清漪尖锐凄厉如同裂帛的响应!
“有诏 ——!!!” 守城将士的咆哮,终于冲破了道德的枷锁,汇成一股汹涌着悲怆与疯狂的滔天巨浪!
那道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承载着帝王意志与最后生路的血诏,缓缓飘落。
而城下那片凝固的血肉泥潭中,一双双原本浑浊麻木、唯有泪水和血水的眼睛……
突然间 ——
燃起了焚尽一切的、决死求生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