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援朝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上午在局长办公室门口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他慢悠悠地撕下一块肥美的红烧肉,油脂顺着他的手指缝滴落到餐盘里,他却毫不在意,直接送入口中,满足地咀嚼着。
“小子,”赵援朝咽下肉,拿起搪瓷勺搅动着碗里的汤,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虞明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别以为过了面试,坐进了秘书室那张椅子,就能在咱们这建设局站稳喽。”
他顿了顿,用勺子点了点虞明,“孙少德那个人,你是今天才见识到他的脾气?他那外甥李斌,可是在他姐面前拍了胸脯保证能进秘书室的。如今这位置被你占了,他那张老脸往哪搁?依我看,这事儿,没完。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虞明的筷子悬在半空中,一块青菜怎么也送不进嘴里。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午赵援朝倚在门框上削苹果的样子,那专注的神情,那诡异的削皮声,还有他此刻看似推心置腹的提醒……这位赵副局长,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是在好心提醒自己?还是在试探?或者……是在暗示自己需要找一座新的靠山?他同秦局之间,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
虞明只觉得这局里的关系如同一团乱麻,越理越乱,每个看似善意或中立的举动背后,都可能藏着深不可测的算计。他只能含糊地应道:
“谢谢赵局提醒,我会注意的。”
虞明心中却警铃大作,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给陈旧的办公楼镀上了一层落寞的金色。虞明正埋头整理文件,秘书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林婉踩着那双标志性的细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
“虞秘书,下个月局里组织的国庆文艺晚会策划案初稿出来了,秦局说让你先看看,提提意见。”林婉将策划案放在虞明桌上,巧笑嫣然。
然而,就在她俯身放文件的瞬间,虞明眼尖地瞥见策划案的扉页夹层里,似乎夹着一张与晚会毫不相干的东西。林婉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在那处按了按,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香水味,随即直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虞明一眼,转身离开了。
虞明的心猛地一跳。他迅速翻开策划案,果然从夹层里抽出了一张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老照片。照片拍摄的年代显然很久远了,画面也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背景是一条挂满“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等红色横幅的街道。照片正中站着两个年轻人。左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中山装,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而充满朝气,眉宇间依稀有如今秦方局长的影子。右边那个则显得清瘦一些,戴着红袖章,脸上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狂热神情。虞明仔细辨认,心头一震——这个清瘦青年的眉眼轮廓,竟与孙少德副局长有五六分相似!
就在这时,林婉去而复返,倚在门框上,抱着双臂,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仿佛在欣赏虞明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诱惑,“我也是刚听说不久。照片上右边那个戴袖章的,就是孙少德副局长的父亲,孙谋。他们秦家和孙家,当年可是穿开裆裤的交情,据说父辈还一起扛过枪呢!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两家的后人在这建设局里,会斗得这么…水火不容?” 她的指尖隔空点了点照片上孙谋年轻的脸庞,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你说,要是哪天秦局和孙副局长的指示相左了,你这位新晋的虞大秘书……打算听谁的呀?” 她身上的香奈儿香水味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异常浓烈刺鼻,直冲虞明的鼻腔。
虞明捏着那张沉甸甸的老照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秦局和孙副局长竟然是世交?父辈甚至可能情同手足?可如今两人在局里势同水火的局面,又是为何?仅仅是因为权力之争?还是这背后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恩怨?如果两家渊源如此之深,秦局今天对孙少德的打压,是纯粹的权力倾轧,还是夹杂着对父辈恩怨的延续?林婉给他看这张照片,目的又是什么?是善意提醒他水深?还是想利用他去搅动这潭浑水?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他脑海中翻滚碰撞。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团乱麻般的思绪甩出去,却只觉得头痛欲裂。
深夜,整栋办公楼早已人去楼空,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秘书室和局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虞明以整理旧档案为名,独自一人留在了布满灰尘的档案室里。昏黄的灯光下,一排排厚重的铁皮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兽。他仔细搜寻着,手指拂过冰冷的柜门,沾满了灰尘。终于,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标着“七三年组织组档案(永久)”的旧铁皮箱前,他停下了脚步。箱子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锁,但锁扣似乎早已损坏,只是虚挂着。
虞明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沉重的箱盖。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纸张霉变和铁锈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箱子里堆满了泛黄发脆的文件、表格和一些早已过时的学习材料。他耐着性子,一份份小心地翻找着。箱底,压着一本用牛皮纸包着封面、边角严重磨损的会议记录本。纸张已经变得极其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虞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极其轻柔地翻开记录本。借着昏黄的灯光,他艰难地辨认着上面模糊的蓝黑墨水字迹。终于,他找到了1973年3月15日那一页。记录的内容是讨论干部任免事项,其中一行字迹相对清晰:“经讨论研究,一致同意秦方同志升任xx委员会组织组组长(副县级)。”
然而,就在这行决议的旁边空白处,赫然用醒目的红墨水笔批注着一行小字:
“孙谋同志持保留意见。” 字迹潦草却有力,透着一股强烈的不满和抗拒。
“孙谋!” 虞明瞳孔骤缩,这正是照片上那个清瘦青年,孙少德的父亲!在秦方升职的关键时刻,作为世交甚至可能战友的孙谋,竟然公开表示了反对意见!这背后的缘由是什么?是工作上的分歧?还是……私人恩怨?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咔嚓”一声炸响一道惊雷!惨白刺目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档案室的黑暗,将室内的一切映照得如同白昼。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虞明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铁皮箱内壁靠近底部的阴影处,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雷声滚滚而去,档案室重新陷入昏黄和死寂。虞明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几乎是扑过去,将脸凑近铁皮箱的内壁,借着台灯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只见那布满锈迹的铁皮上,被人用尖锐的硬物(很可能是钥匙或小刀),歪歪扭扭、却又带着一股刻骨恨意地刻着一行字:
“总有一天,要让姓秦的……”
后面似乎还有字,但被利器疯狂地、反复地划得支离破碎,深痕交错,覆盖了原本的字迹,只能勉强从最边缘的笔画,辨认出似乎是一个“偿”字的半边!那深深的划痕,充满了绝望、愤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这显然是在极度压抑和愤恨的情绪下刻下的。是谁?孙谋?还是……当时同样年轻气盛、可能因此事受到牵连或感到屈辱的孙少德?
巨大的信息量和这充满诅咒意味的刻字,如同冰水浇头,让虞明浑身发冷。他颓然坐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档案柜,大口喘着气。自己哪里是找到了一份工作?分明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充斥着历史积怨和现实权斗的凶险谜窟!秦方与孙少德的矛盾,绝非简单的权力之争,而是根植于父辈的裂痕,是数十年前那场升迁风波结下的苦果,如今在权力的浇灌下,已然长成了参天的毒树!而自己,这个毫无背景的新人,恰恰被秦方当作了一枚投向孙少德的石子,无意间卷入了这场跨越两代人的血腥暗战。
窗外,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如同密集的鼓点。虞明闭上眼,那些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父亲被戴上高帽、挂着沉重的木牌,在震天的口号声中被推搡、被殴打、被按着头认罪的场景;自己因为“黑五类”子女的身份,在学校被孤立、被嘲笑、被剥夺一切机会的屈辱和孤独……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对权力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睁开眼,望着档案室堆积如山的卷宗,仿佛看到了无数被权力碾压的过往和未来。嘴角扯出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
江湖?这建设局,何尝不是一个更凶险、更隐秘的江湖?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已然入局,如同一叶孤舟被抛入了惊涛骇浪之中。前路是深渊还是生门?他不知道。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走一步,看一步,活下去。在这墨色翻涌的宦海江湖里,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随着虞明的沉思,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灰色的童年时代……
正是:
父辈恩仇埋祸根,权争暗涌噬新人。
朱门酒宴笙歌沸,岂料阶前血已陈?
稚鸟惊弓窥虎斗,孤臣涉险履薄冰。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尔虞性命!
欲知虞明在这凶险迷局中如何周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