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回家,母亲正在油灯下拨弄算盘。“办妥了?” 她头也不抬,算盘珠子响得急促,像在计算着什么。
“钥匙明早给。” 虞凤娇脱下雨衣,看见袖章上沾着块灰渍,像块永远洗不掉的脏印。
“记住,” 母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进她的皮肉,“别真动感情,这种人玩完就甩。你弟还要娶媳妇,全靠你了。”
虞凤娇没说话。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像块烧红的火炭。窗外,虞正清家的油灯还亮着,那灯光比自家的暗得多,像根随时会熄灭的火柴。
她想起虞卫东说的 “台湾特务”,想起母亲藏在米缸里的那封海外来信 ——二叔给大哥和小弟各寄了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被母亲用蓝墨水涂掉了,却在封口处留下个月牙形的指甲印。
后半夜,虞凤娇被狗吠惊醒。她趴在窗台上,看见几个黑影翻过正清家的墙,手里拿着棍棒。其中一个影子在月光下一闪,她认出那是虞卫东的表弟。狗叫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凤娇,睡了吗?” 母亲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明天记得让卫东多给咱家分点粮食。”
虞凤娇缩进被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远处的动静。她想起白天批斗会上,三叔被砸破的额头,她心里也很不好受,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她偷偷溜出家门,往正清家走去。路过牛栏时,她听见里面有动静,凑近一看,竟看见虞卫东正和别人做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虞凤娇捂住嘴,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却又有种奇异的解脱感,像终于撕开了一块遮羞布。
虞正清家的门虚掩着。虞凤娇推开门,看见三婶正在给三叔包扎伤口,煤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被风吹折的高粱。她想开口,却看见三婶腰间挂着的钥匙串 —— 那是她家菜园的钥匙,分家时母亲曾想抢走,却被三叔死死护住。而钥匙串上,还挂着一枚小鱼形状的挂饰。
“凤娇?” 三叔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疲惫,“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她突然想哭,转身就跑,袖章在晨雾里飘得像面白旗。路过晒谷场时,她看见虞卫东的手电筒丢在墙角,玻璃罩子碎了,像只被挖去眼珠的眼。她捡起手电筒,对着天空照了照,光柱里浮动着无数尘埃,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回到家,母亲正在做早饭,锅里的红薯粥冒着热气。“钥匙拿到了?” 母亲问,手里的勺子在锅里搅出漩涡。
虞凤娇没回答。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电筒,忽然想起虞卫东说过的话:“权力就像手电筒,你照哪里,哪里就亮。” 她抬起头,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看见弟弟在炕上啃窝头。
“嗯,”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拿到了。”
母亲笑了,算盘珠子在碗柜上轻轻响了两声。虞凤娇忽然觉得,这声音比昨晚的狗吠更可怕,比虞卫东的喘息更冰冷,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关于人性的荒凉声响,这荒凉的声响,在七十年代的清晨里,久久回荡。此刻,厨房的角落,一只黑色的老鼠拖着一截泛黄的信封匆匆跑过,信封右上角的邮票上面隐约可见那个束着高高发髻的女人头像。
第三节 暗疴
那几年虞明还小,由于家里困难,怀着虞明时候他妈妈可能营养不良。刚出生那会儿他别提多瘦弱了,蜷缩着放在簸箕里面就像个猫咪。从出生就体弱多病的他,两三岁时得了肺炎,天天打针。邻居看着这个小猴子黄皮瘦骨的觉得这孩子真可怜。接着又查出患有肝炎,天天打针把他打怕了,以至于一见到穿白大褂的人他就大哭不止。
松湖村的夏夜像团发酵过度的馊面团,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屋檐下的青苔在雨水中疯长,顺着砖墙往下爬,如同无数只窥探的手。虞卫东办公室的窗户半开着,煤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晕染成诡异的橙红色,飞蛾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 “扑扑” 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得想个万全之策。” 虞卫东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指甲缝里还嵌着前几日批斗时沾上的血痂。他瞥了眼蜷缩在角落的虞凤娇,女孩臂上的红袖章已经有些褪色,边缘卷翘着,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尊严。虞凤娇盯着墙角的蜘蛛,它正吐着丝,将一只苍蝇困在网中央
。“可楼上锁着,钥匙在虞正清他媳妇手里。”她声音发颤,想起三婶看她时那像刀子般锐利的眼神。窗外突然炸响一声闷雷,乌云在天空中翻涌,如同煮沸的墨汁。虞卫东猛地起身,推开窗户,潮湿的风卷着泥土的腥气灌进屋子,吹得煤油灯火苗剧烈摇晃。
“当年我能从劳改农场爬出来,还怕打不开一把锁?” 他的声音混着雨声,透着一股狠劲,“你别忘了,你弟的工作指标还在我手里捏着。”说话时,他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形状宛如一条扭曲的蛇。
虞凤娇浑身一颤。她想起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拨弄算盘的模样,每一声珠子的碰撞都像是在计算着家人的命运。屋檐的雨水顺着瓦片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仿佛命运的倒计时。
深夜,松湖村笼罩在一片死寂中,只有远处的狗偶尔发出一两声呜咽。虞凤娇像只猫似的翻过虞正清家的矮墙,院子里的老槐树在风中发出 “咯吱咯吱”的呻吟,树影在墙上摇曳,宛如张牙舞爪的怪物。她摸到后门时,发现门轴上的铁锈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是凝固的血迹。而在老槐树的树干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新鲜的抓痕,痕迹很深,不像是人类所为。
楼上的木板在她脚下发出令人心惊的 “吱呀”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墙角的老鼠被惊动,“嗖”地窜过,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月光从破旧的窗棂漏进来,在积满灰尘的八仙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桌上的老座钟早已停摆,指针定格在某个永远无法抵达的时刻。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她脖子后面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转头看去,墙上挂着的祖宗画像在风中轻轻晃动,画中人物的眼睛仿佛在盯着她,嘴角似笑非笑,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她强忍着恐惧,开始翻找抽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此时,抽屉里一张泛黄的照片突然飘出,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虞正清和一个陌生女子的合影,女子的面容被人用刀划得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虞卫东蹲在村口的老井旁,手里把玩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井水深不见底,倒映着他扭曲的脸。二十年前,他就是用这把匕首,在县城的巷子里捅伤了债主,连夜逃进深山,最终还是被抓住送进劳改农场。后来农场失火,混乱中他咬断看守的手指,才得以逃脱。这些年,他用血腥和暴力在松湖村建立起自己的 “权威”,红袖章成了他新的护身符。
“虞卫东!”突然,一个黑影从树后闪出来。是他的老部下,脸上带着惊慌,“公社来人查档案了,听说要查你的……”话音未落,虞卫东的匕首已经抵在对方喉咙上。夜风吹过,老井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为即将消逝的生命哀悼。
“谁让你多嘴的?”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当年那把火,可不止烧死了一个人。”此时,老井水面突然泛起涟漪,隐约浮现出一些模糊的人影,像是在诉说着当年的冤屈。
松湖村的夜依旧黑暗,乌云遮住了最后一丝月光。虞凤娇在楼上终于找到了那封台湾来信,信封上的邮票印着一个陌生女人束着高高的发髻,她不知道那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头像。她的手刚触到信封,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正是:
往昔水缸藏星月 今朝霜刃断亲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