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诗曰:
盘古骨裂血河横,龙甲纷崩贯紫冥。
鱼衔谶语逆波上,曼陀罗开劫数生。
溟渊钟语蚀心骨,渡者鳞残证永恒。
序 幕
流淌五千年的河床里沉睡着无数个月亮,它们的骸骨在泥沙中泛着青白,把河水染成一碗熬了又熬的中药汤。浪头裹着前朝的铜钱、断戟和锈蚀的青铜鱼符,在漩涡深处翻涌成狰狞的鬼脸,每一道波纹里都藏着被水草勒住脖颈的秘密。
我总疑心河底藏着一座倒悬的城池,砖瓦上爬满发光的螺蛳,琉璃瓦里游弋着穿长衫的锦鲤。那些鱼儿摆动尾鳍时,会抖落满河星子,把水面搅成一锅沸腾的金箔。有的鱼顶着官帽逆流而上,腮帮子鼓胀着吐出前朝奏折;有的鱼衔着绣鞋顺流而下,鳞片上还沾着胭脂红。
话说虞明这条灰不溜秋的锦鲤,偏生在惊蛰那日撞碎了冰层。他游过的地方,水底突然竖起千万根惨白的手臂,每根指节都缠着褪色的红绸 —— 那是淹死在鄱阳湖老爷庙前的船工冤魂。月光像把生锈的剃刀,将他的影子割成无数段,飘在水面上,竟化作密密麻麻的蝌蚪,朝着上游一座灯火通明的蜃楼游去。
岸边老渔翁的渔网里,永远缠着半截青灰色的鱼尾。每当有人问起,他便用缺了口的陶碗舀起河水,浑浊的水面上浮现出虞明的脸:鱼鳃一张一合间,吐出的气泡里映着秦淮河的画舫、汴梁城的夜市,还有某个雪夜悬在城门上的、滴着血的虎头铡。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虞明就是这河里一条平凡的鱼儿。
他从哪儿游来?
又将游向何方?
第一回 降横祸蒙冤遭劫难 被殴打父子同受辱
第一节 受辱
“虞正清!”
一声断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祠堂内令人窒息而沉闷的空气,直直扎进众人的耳膜。
松湖村的祠堂在暮色里犹如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青砖灰瓦泛着冷冽的幽光,檐角的铜铃被 1971 年深秋的风撞出呜咽,每一声都似从幽冥传来。
虞正清紧紧攥着儿子虞明的手,粗布衣袖很快被孩子紧张的汗水浸透,可掌心传递的温度,却比祠堂内森冷的空气还要寒凉。
此刻,虞明手腕上的鱼形胎记突然浮现出淡蓝色的水纹,转瞬即逝,像是某种神秘力量在悄然觉醒。
“把那封信交出来!”
虞明偷偷抬眼望去,堂姐凤娇高高举起胳膊笔直,她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衣服上,晕开深色的圆点,胸脯剧烈起伏,像是有一头猛兽在胸腔里疯狂冲撞,随时都要挣脱出来。
虞明看着凤娇姐,心中涌起一股陌生感,曾经温柔的堂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村主任虞卫东用力一拍桌面,声音里充满了威慑力:
“他藏得虽然很深!但今天,我们终于抓到了铁证!”
话音未落,虞凤娇带头振臂高呼:
“从今天起,我要和虞正清一刀两断!”
她举得高过头顶的小本子上下挥动,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眼睛却亮得瘆人,仿佛被祠堂梁柱上的油灯点燃了魂魄,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狂热。虞明望着凤娇姐疯狂的模样,内心一阵刺痛,曾经的亲情在这一刻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祠堂里的火把 “噼啪” 爆着火星,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模样,恍若群魔乱舞。虞明看着地上参差不齐的片柴,那断面如同野兽龇着的獠牙,透着股不祥的气息。
人群中传来蛇行般的窃窃私语:
“他到底干了啥坏事呀?”
“不知道呀,这年头,人心隔肚皮。”
议论声像毒蛇吐信,在祠堂内蜿蜒游走。虞正清跪在条凳上摇晃,膝盖骨硌得生疼,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像道残破的帘幕。
喊声浪震得梁上积灰簌簌掉落,仿佛整个祠堂都在这喊声中颤抖。跪在条凳上的虞正清只觉满脑浆糊,不知所措,诚惶诚恐。他活了半辈子,本本分分做事,踏踏实实做人,从未得罪过谁,这顶从天而降的“黑锅”,究竟从何而来?
更让他心痛的是,今日针对他最狠的人,竟是他亲大哥的大女儿凤娇,那股狠劲儿,好似跟他有八辈子的仇怨。
祠堂的椽子开始扭曲变形,宛如无数垂落的黑蛇,将小将们的喊声绞成黏稠的雾。虞正清父子跪在这迷雾之中,膝盖下的青砖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像是被埋进了烧红的炭盆。
就在虞正清迷惑之际,后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 那不是脚,分明是某种远古巨兽的獠牙,穿透布料咬进他的肾脏。父子俩像断线的提线木偶,前额朝着满地片柴狠狠撞去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
虞正清看见那些木柴在血泊中活了过来,锯齿状的边缘长出猩红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滚烫的血珠。断裂的木纹扭动成狰狞的嘴巴,咀嚼血肉的声响混着口号,在祠堂梁柱间撞出闷雷般的回响。
围观人群里,几个老妇人的头巾无风自动,化作白蛾扑向梁柱上斑驳的壁画。壁画里的祖先们眨了眨眼睛,竟把脸转向暗处,仿佛不忍目睹这人间惨剧。小将们的喝彩声开始变调,有人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脱离躯体,在墙壁上跳起疯狂的战舞。血泊里的木柴越聚越多,像饥饿的鱼群,将父子俩淹没在血色的漩涡里。
祠堂的门突然洞开,风卷着碎纸疯狂扑进来,那些写满文字的纸片沾了血,瞬间变成振翅欲飞的乌鸦,在祠堂内盘旋嘶鸣。
虞明在亲吻片柴的前零点一秒,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他清楚地看见他的凤娇姐正把那只踹他父亲的脚往回收。更诡异的是,那鞋底的花纹和沾着的泥土,和今早在他家楼板上发现的神秘脚印,纹路竟一模一样,那会是一种巧合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无数疑问在他脑海中炸开:为什么自家的堂姐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自家人要对她的亲叔叔下此狠手?那神秘的脚印又和这一切有什么关联?凤娇姐这么做,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的 “大义灭亲”?还是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下一秒,剧痛从脸颊炸开,虞明尝到血腥味在舌尖蔓延。父亲额头的血珠滴在片柴上,晕开暗红的花,让他恍惚想起过年时父亲写春联,毛笔尖在红宣纸上洇开的墨迹。那时的父亲,脸上满是温暖的笑意,可如今…… 人群中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而虞明在意识模糊前,最后望进凤娇的眼睛 —— 那里燃烧的狂热像把火,烧尽了所有温情,只留下陌生而可怕的冷漠。
祠堂外的夜黑得浓稠,像打翻的墨汁浸透松湖村。没人注意到,会议开始前,虞卫东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信纸,边角处印着陌生的海外邮戳,透着一丝神秘的气息。而凤娇在高呼时,右手背外侧有一道新鲜的抓痕,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挣扎,又像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刻,凤娇看着昏迷的虞明和受伤的虞正清,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被狂热所取代。
第二节 松湖
松湖,这个名字充满诗意的村子,坐落于赣西部的一处偏远山区。因祠堂南面连着两个长满田田荷叶和各色莲花的 “湖” 而得名。
松湖村很大,有几千人口,但都是一个姓:虞。
在村子的中部,坐落着一片气势恢宏的古建筑群,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古朴庄重,透着浓浓的年代感,那是虞家的祠堂。不过,七十年代初的虞家祠堂,被松湖村的 “村部” 占用,所有重要的活动都在这里举行。而到了晚上,这儿又摇身一变,成了扫盲夜校。但今晚,扫盲夜校没有开课,取而代之的是一场令人心悸的 “会”。
祠堂的门槛吞下最后一丝夕阳,1971 年的夜色便疯长起来。村主任虞卫东的皮鞋踏碎满地月光,祠堂门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虞凤娇胸脯起伏时,空气里炸开硫磺味,她额头的汗珠滚落,在青砖上溅起微型蘑菇云,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的降临。
“凤娇,你们几个小同志今天辛苦了!会场都布置好了吧?” 一身正装的虞卫东目光扫过凤娇高耸的胸脯,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问道。
“请主任放心,都布置好了!” 虞凤娇满脸香汗、声音颤抖地回答,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的内心此刻正激烈地挣扎着,一方面是对权力的恐惧和对狂热,另一方面是对叔叔和堂弟的愧疚,但在这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她只能选择将这份愧疚深深埋藏。
“今晚的会很重要!因为这次教育的对象里面就有你的亲叔叔虞正清,所以对你是一次严峻地考验哦!” 虞卫东语重心长地说,话语中似有深意。
“没问题!我会坚决同他断绝一切关系的!请主任放心!” 虞凤娇站得笔挺,左手握拳举到耳边,以一个宣誓的标准动作保证道,可紧握的拳头里,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火把在祠堂高处摇晃,照得梁柱上的蟠龙仿佛活了过来。它们垂下鳞片做的长须,缠绕住人们的影子,像是要将众人拖入深渊。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像被撒进盐的蚂蟥,窸窸窣窣蠕动着,有人惊恐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啃噬邻座的脚踝,仿佛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操控。
主发言台设在祠堂中庭靠北面中堂一边,按照祖辈在祭祀时的规矩,这个地方应该是点烛插香的位置。此时,村领导和头头们都到齐了,依次入座,脸上都挂着严肃的表情。
虞正清牵着的那个五六岁的孩童,挂着的鼻涕虫变成透明的小蛇,顺着他的脖颈钻进衣领,让人毛骨悚然。
老私塾先生长鹏老头儿佝偻的脊梁弯成问号,他的影子在墙上却站得笔直,仿佛正在接受看不见的加冕,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地主虞镇祥的肚子发出肠鸣,竟像是土地里被埋了几十年的银元在呐喊,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个被怀疑通敌的老太太,发间突然飘出檀香,众人恍惚看见无数穿国民党军装的男人从她瞳孔里鱼贯而出,诡异至极。
还有那个风水先生虞正普,低着花白而略秃的头颅似乎正在推算今晚谁将成为最倒霉的那个……
在那排垂头丧气的人前面,摆放着一张条形的宽板凳,板凳前方的地面上铺满了劈成块状的片柴,每一块都极不规则,呲牙咧嘴地仰躺着望向黑乎乎的祠堂屋顶。
许多人脸上露出迷惑的形色,摆一地的木柴在这儿干嘛呢?难道有人私自上山盗伐树木了不成?而连同被盗伐的树木也得陪着挨批斗?奇了奇了。此时,地面上的片柴突然集体颤动,木纹裂开猩红的嘴,露出牙齿般的年轮,正对着天空发出无声的嘶吼。
内圈则是小将们。那是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年轻男女,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狂热的神情。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小红本子,口中呼喊着口号。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对了!他们好像应该才是今晚的主角!
暂停键结束。一大一小两张脸带着惊恐与狰狞的片柴亲密接触,父亲额头磕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鲜血正顺着鼻梁往下流淌 —— 伤好之后在他的额头印堂的位置就留下了一小块月牙儿形状的永久疤痕,像极了电视剧里面包公额头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