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的书房,像是被隔绝在尘世之外的孤岛。厚重的紫檀木门严丝合缝,门轴处裹着厚厚的绒布,将庭院里的风声、虫鸣,乃至远处隐约的更鼓声,都尽数挡在门外。室内只点了四盏牛角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让那些悬挂在墙壁上的名人字画,在光影交错间扭曲变形——原本清雅的山水,此刻竟透出几分狰狞,仿佛画中峰峦间藏着噬人的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上好龙井的茶香,却被骤然打破的死寂搅得荡然无存。
“哗啦——哐当!”
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猛地炸响,在密闭的书房里格外震耳。二皇子李承璟猛地抬手,将面前书案上一套价值千金的青瓷茶具狠狠扫落在地。莹白的瓷片四溅,带着滚烫温度的茶水泼洒开来,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蜿蜒流淌,冒着袅袅热气。
角落里侍立的两名小太监,吓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齐齐跪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浑身筛糠般颤抖。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肩膀抖得尤为厉害,连带着头顶的小帽都摇摇欲坠,却连抬手扶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死死憋着呼吸,生怕自己细微的动静惹来杀身之祸。
“废物!一群废物!”
李承璟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困在牢笼里的野兽。他平日里总是一副谦和温润的模样,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贤王”,可此刻,那层温和的假面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扭曲狰狞的面容。他双目赤红,眼底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地面上的瓷片,像是要将那些碎片看穿。
“孙弼、钱友亮、赵德坤!这三个蠢货!”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做事如此不干净!贪墨的银子还没捂热,竟让人抓住了如此确凿的把柄!还有那些御史!周振、李文渊……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怎么敢!怎么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弹劾本王的人!”
咆哮声落下,他仍觉得心头的怒火无处宣泄,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旁边的花梨木脚踏上。“轰隆”一声,厚重的脚踏被踹得翻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今日朝堂之上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切割着他的自尊。
那三个心腹被御林军如同死狗般拖下去时,脸上的惊恐与绝望;满朝文武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还有沈青——如今该叫镇国公了——那个男人站在武将列首,身姿挺拔如松,脸上看似平静无波,眼底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那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脸上、心上,让他恨不得当场发作,却又只能硬生生忍着。
他苦心经营多年,在吏部、户部、工部安插下的钉子,如同棋盘上的关键棋子,竟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一举拔除三个!这不仅仅是损失了几个官员那么简单,更是对他威望的沉重打击,让他在百官面前,在父皇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殿下息怒。”
一个沉稳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如同冷水般浇在沸腾的怒火上。坐在下首太师椅上的,是二皇子的舅父,工部尚书李瑾。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泛着淡淡的光泽。此刻他虽然面色同样凝重,眉头紧蹙,但眼神却依旧冷静,甚至在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阴鸷,仿佛早已看透了朝堂的波诡云谲。
“事已至此,暴怒无益。”李瑾缓缓抬手,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乎想用茶水压下心中的波澜,“当务之急,是需冷静应对,想想如何挽回局面,而非在此徒耗心神。”
另一侧,坐着一位面容白皙、肤色细腻得堪比女子的文士,正是二皇子的首席智囊,幕僚公孙策。他留着一撮山羊胡,眼神灵动,透着几分狡黠与睿智。此刻他正捻着胡须,指尖轻轻摩挲着胡须的末梢,缓缓开口道:“李尚书所言极是。殿下,此次沈青……不,镇国公沈清辞,他此番出手,快、准、狠,绝非偶然。下官怀疑,这背后,恐怕不止他一人之力。”
李承璟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死死盯着公孙策:“你是说……东宫那位?”
“恐怕是的。”公孙策点了点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鹰隼捕捉猎物,“殿下请想,那几位御史弹劾的证据,如此详实,连密信、账本、甚至私下往来的礼单都能拿到,绝非仅靠军中斥候就能办到。必然有熟悉朝堂运作、且拥有隐秘信息渠道之人里应外合。”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太子妃沈清鸢,入东宫虽不久,但素有智名。下官曾听闻,她在闺阁中便与一些清流御史有所往来,那些人感念沈家的恩惠,对她颇为敬重。由她在内引导御史,提供部分线索,再由镇国公在外以军功威望压阵,提供关键证据,二人联手,一内一外,一文一武,方能造成今日之局。”
李瑾接口道,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沉稳:“更重要的是,他们选择的时机。”他抬眼看向李承璟,目光凝重,“正是在沈清辞大败北狄,受封国公,声望最隆,而殿下这边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当口。此举,既是立威,向满朝文武宣告镇国公的影响力已延伸至朝堂;也是试探陛下的态度。而今日陛下雷霆震怒,下令将孙弼三人革职查办,打入天牢,已然表明了态度——至少在明面上,陛下是支持整顿吏治,支持这位新晋国公的。”
这番话,如同数九寒天的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李承璟的头上。他沸腾的怒火稍稍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让他浑身发冷。他颓然坐回身后的紫檀木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沈清辞……沈清鸢……”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杀机毕露,如同蛰伏的猛兽,“好一个靖安侯府!好一对沈家姐妹!一个在外掌兵权,年纪轻轻便获封国公,风头无两;一个在内居东宫,贵为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如今更是联手,要将本王置于死地!”
他之前虽将沈清辞视为对手,但更多是将其看作一个运气好些、能打仗的武夫。毕竟,朝堂之争,讲究的是权谋、是人脉、是底蕴。沈清辞出身武将世家,虽功勋卓着,却在朝堂之上根基尚浅,人脉稀疏。可如今,这对姐妹的联手,展现出的能量和手段,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这威胁,不仅仅是来自于权力被削弱的威胁,更是一种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机感。对方系统性的清理已经开始,今日是孙弼、钱友亮、赵德坤,明日就可能轮到他陇西李氏在朝中的其他核心人物,甚至……轮到他本人!
“不能坐以待毙!”
李承璟猛地抬起头,眼中的颓然与迷茫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狠戾与决绝。他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瑾和公孙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既然已经亮出了刀子,我们若再不反击,只会被他们一步步蚕食殆尽!必须主动出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殿下英明。”公孙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连忙起身拱手道,“被动防守,只会让我们越来越被动,错失反击的良机。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们的弱点,给予致命一击,方能扭转当前的不利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