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槐花为媒(1 / 2)

六月初六的天,带着夏初特有的清爽,露水还凝在老槐树的叶子上,宋家院子的煤油灯就先亮了。赵金凤凌晨三点就起了床,灶房里的烟囱率先冒出青烟,她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弯腰揉面时胳膊上的肌肉绷出浅浅的纹路——面团要揉得筋道,蒸出来的喜馒头才瓷实,这是她嫁进宋家三十多年的老规矩,连掌心的薄茧都记着这份力道。

“妈,我来烧火!”林薇端着一摞干净的粗瓷碗走进灶房,额前的碎发沾着点汗,刚贴完的喜字红纸沫还沾在指尖。她把碗摞在灶台边,拿起火钳夹了块干柴塞进灶膛,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她脸颊通红:“昨儿跟楚瑶剪喜字,她还说您当年的喜字是自己绣的,红绸子上还绣了槐花,真好看。”

楚瑶刚好攥着把刚摘的槐花走进来,花瓣上的露水蹭在蓝布袖口,晕出小小的湿痕。她蹲在灶台边,把槐花分成两捧,一捧撒进装喜馒头的竹篮,一捧小心收进布兜:“妈,晓云前儿跟我说,她小时候在姥姥家,每到槐花季就摘花蒸饭,说那香味能记一辈子。我想着把这花撒在新房的炕单上,既合她心意,也应了您当年的老讲究。”

赵金凤直起腰,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碰了碰楚瑶手里的槐花,软乎乎的花瓣蹭得指腹发痒。她望着俩媳妇忙碌的身影,嘴角忍不住弯起来:“你们有心了。”她想起自己嫁过来的那年,也是六月,宋老实就在院子里铺了满院槐花,红轿落在花上,他红着脸说“槐花洁,娶来的媳妇心也洁”。说着就笑出了声:“那时候你爸笨手笨脚的,摘槐花还被树枝勾破了褂子,现在倒好,教着卫民做事也有模有样了。”

楚瑶也笑,手里的槐花撒得更轻:“前儿卫民还跟我讨教,说晓云喜欢槐花,要不要在自行车上也绑点。我说可别,骑车风大,花瓣吹跑了可惜,不如撒在新房里,进门就能闻见香。”

院角突然传来“哗啦哗啦”的擦车声,林薇探头看了眼:“爸又在擦那卡车呢,从凌晨就没歇着。”

赵金凤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宋老实正蹲在解放卡车旁边,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破布,一点点蹭轮胎缝里的泥。卡车是去年合作社凑钱买的,平时拉菜拉化肥,车身上还沾着不少田间的土印,今天却被他擦得发亮,连车头的镀铬装饰都映出人影。

“爸,我来帮您擦车头!”卫民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他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手里拎着桶清水。走近时才看见他耳尖通红,显然是想起了要迎亲的事。他蹲在宋老实旁边,拿抹布擦着车头的“解放”二字,小声说:“爸,昨儿跟您说的运输路线,我又琢磨了遍,等婚后跑几趟,说不定能把菜卖到邻县去。”

宋老实手里的布顿了顿,抬头看了眼儿子,眼里满是笑意:“你有心思就好。当年我跟你爷爷种地,一辈子就守着那几亩地,现在好了,有卡车能跑运输,有合作社能抱团,你们年轻人的日子,比我们强多了。”他想起卫民第一次带晓云回家的情景,姑娘穿着浅蓝的干部服,手里拎着两斤水果,说话轻声细语,却在聊起合作社账目时条理分明,当时就觉得“这姑娘靠谱”。“一会儿迎亲别紧张,晓云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好待人家。”

卫民点点头,耳尖更红了,手里的抹布擦得更卖力:“我知道,昨儿还跟晓云说,以后家里的活我多干,让她少受累。”

天刚蒙蒙亮,院里就热闹起来。村里的妇女们挎着篮子赶来帮忙,王大娘拎着自家的青花碗,李婶抱着叠干净的粗布巾,七手八脚地摆桌——木桌从堂屋一直拼到院子里,碗碟有青花的、白瓷的,还有两个带着豁口的粗瓷碗,却是赵金凤特意留着的:“这是当年我嫁过来时,婆婆给我的,今儿摆上,图个念想。”

孩子们围着老槐树跑,小柱子踮着脚够树上的红绸带,差点摔在地上,被楚瑶一把拉住。“慢点儿,别摔着!”楚瑶掏出块糖递给她,“等会儿新娘子来了,还有喜糖吃呢。”小柱子攥着糖,眼睛亮晶晶的:“楚瑶婶,新娘子是不是像年画里的仙女?”楚瑶笑着点头:“比年画里的还好看。”

“新娘子来啦!”村口放哨的半大孩子狗蛋突然闯进来,攥着裤脚一路飞奔,鞋跟沾着泥也顾不上擦。他跑进门时差点撞到赵金凤,被林薇一把拉住:“慢点跑,别摔着!早饭还没吃吧?灶房里有热馒头,先垫垫。”

狗蛋摇摇头,喘着气喊:“姨,迎亲的自行车队到村口了,红绸子飘得可好看了!”

话音刚落,村口的鞭炮就炸响了。噼里啪啦的声响撞在村舍的土墙上,又弹回来,红色的纸屑像碎了的晚霞,飘落在坑洼的泥土路上。路过的老黄牛停下脚步,甩着尾巴看,连趴在墙根的老狗都站起来,跟着“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凑热闹。

村口的迎亲队伍透着股新鲜劲儿——没有花轿唢呐,八辆崭新的自行车排成两列,车把上的红绸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串小灯笼。骑车的都是村里的年轻人,二柱、小海、建国,个个穿着干净的褂子,脸上带着笑。二柱骑车骑得急,褂子下摆被风吹得翻飞,还不忘回头跟卫民调侃:“卫民,你今儿这中山装真精神,一会儿见了晓云,可别紧张得说不出话!”

卫民骑在最前面,穿了身新卡其布中山装,是赵金凤特意托人在县城买的,胸前的红纸花别得端端正正,没歪半分。他手心里攥出了汗,车把稳得很,后背却绷得像块板,连后襟都贴在了身上。听二柱这么说,脸一下子红了,脚下却蹬得更稳,回头瞪了二柱一眼:“别瞎说!”

小海跟着起哄:“哎,我们可没瞎说,上次你跟晓云在公社门口说话,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卫民没再接话,心里却想起第一次见晓云的情景——去年秋天,他去公社送菜,看见晓云蹲在路边捡报表,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飘,她却一点不慌,把报表按页码理得整整齐齐。他走过去帮忙,说了句“同志,你的东西掉了”,姑娘抬头冲他笑,眼睛亮得像星星。

后座的周晓云裹着件红毛衣,是她自己织的,针脚细密得看不见接头。灰色西装裤衬得腿笔直,辫子梢的红头绳扫到脸颊,她下意识抿了抿唇,把那点慌乱压下去。旁边骑车的建国媳妇凑过来,笑着说:“晓云,你这毛衣织得真好,回头教教我呗,我家丫头总吵着要红毛衣。”

晓云点点头,声音轻却温柔:“成啊,等过两天忙完了,我就去你家,咱们一起织。”她的手轻轻抓着卫民的衣角,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手背,又赶紧缩回去——想起上次坐他自行车,也是这样的晨光,他骑得稳稳的,还跟她说“以后我常送你回公社”,当时她的心跳得比车轮转得还快。

“晓云,冷不冷?”卫民放慢车速,回头问。晨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心里软得像刚蒸好的馒头,只想把最好的都给她。

晓云摇摇头,抬头看了眼天,东边的云彩已经染成了金红色:“不冷,风很舒服。你骑慢点,别着急,路上安全要紧。”

队伍到了宋家院门口,卫民先下了车,伸手扶晓云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晓云刚站稳,楚瑶就跑过来,把一朵带着露水的槐花别在她的辫子上:“晓云,真好看,这叫‘槐花为媒,福气进门’。当年我嫁过来时,妈也给我别了槐花,说这是宋家的老规矩,能保一辈子顺顺当当。”

林薇递过一杯红糖水,杯沿还带着灶房的温度:“喝口暖暖身子,等会儿敬茶要站好久。妈特意让我多放了点红糖,说女孩子家喝了好。”

晓云接过杯子,小口抿着,甜意顺着喉咙淌进心里。她看着院里满是笑脸的乡亲,看着赵金凤和宋老实站在堂屋门口,眼里满是期待,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这就是她想要的家,温暖、热闹,满是烟火气。

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老一辈的坐在门槛上,张爷爷叼着烟袋锅,皱着眉嘀咕:“没有花轿,没有唢呐,这哪像结婚?当年我娶你张奶奶,用了八抬大轿,吹吹打打了半条街。”

旁边的张奶奶戳了戳他的胳膊,笑着说:“你懂啥?现在提倡新事新办,人家年轻人觉得这样好就行。我看这自行车队就挺好,又轻便又热闹,比花轿还显眼呢。”

年轻人挤在自行车旁边,伸手摸了摸车把:“这自行车真新,还是‘永久’牌的!卫民可真有本事,能娶到晓云这么好的媳妇。”

有人问卫民:“卫民,啥时候也给我们介绍个像晓云这样的媳妇?又能干又懂文化,还是公社的会计!”

卫民挠挠头,笑得腼腆:“你们好好干活,多帮合作社出点力,往后日子好了,还怕找不到好媳妇?晓云常说,人踏实肯干,就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可不是嘛!”村里的王大娘接过话头,嗓门清亮,“上次我家孙子发烧,半夜找不到医生,还是晓云骑着自行车,跑了三里地去公社卫生院请医生,还帮我垫付了医药费。这姑娘心善,卫民娶到她,是福气!”

议论声裹在风里,飘到晓云耳朵里。她悄悄攥了攥卫民的手,卫民回握过去,掌心的温度让她安了心。

酒席很快摆好了。菜都是自家产的,炒青菜是后院种的,绿油油的,还带着露水的清香;炖土豆是去年窖里存的,粉糯入味,赵金凤特意放了点八角,香得很;鸡蛋羹蒸得嫩,上面撒了点葱花,是林薇的手艺,她说“晓云喜欢吃嫩的,火不能太大”;最“硬”的菜是盘红烧肉,赵金凤昨天炖了大半天,肉香飘得满院都是,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每桌还摆了一碟花生米,是用温水泡过再炸的,不硬,适合老人和孩子吃——这是晓云特意跟赵金凤说的,“妈,村里老人多,牙口不好,花生米泡软了炸,他们吃着方便。”

周家父母坐在主桌,周母穿了件深灰呢子外套,袖口捋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点头油。她目光扫过桌上的“六菜一汤”,眉头轻轻皱了下,悄悄碰了碰周父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他爸,你看这菜……咱家晓云在公社上班,多少也是个体面人,嫁过来连个八碗八碟都没有,传出去人家该笑话了。”

周父没作声,只端起茶杯抿了口。他是公社的干部,平时讲究规矩,心里也觉得这喜宴太简单,可看着卫民和晓云的样子,又没好说什么——刚才进门时,他看见宋老实悄悄把卫民拉到一边,叮嘱他“一会儿敬茶要诚心,往后要好好待晓云”,那眼神里的认真,不像是装出来的。

坐在周母旁边的表姐赶紧劝:“嫂子,现在都提倡勤俭节约,再说菜不在多,心意到了就行。你看这青菜,是卫民昨天傍晚特意去地里摘的,还带着露水;这红烧肉,妈炖了整整一下午,生怕不好吃。上次我来宋家,看见妈在给晓云做棉鞋,说晓云冬天脚凉,要做双厚点的棉鞋,比亲妈还贴心呢。”

周母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却没吃,放在了碗里。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女儿在公社当会计,多少人羡慕,结婚却这么简单,总觉得委屈了女儿。

赵金凤站在灶台边,手里攥着块抹布,把这幕看得真切。她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得慌——按老规矩,喜宴得有“八碗八碟”,鸡鸭鱼肉都得有,可宋家硬是要新事新办,把省下来的钱给俩孩子买了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昨天她还跟宋老实说:“要是晓云爸妈不高兴咋办?要不咱再添两个菜?”宋老实说:“咱真心待晓云,他们会明白的。菜多菜少不重要,心意到了就行。”可现在见周母脸色不对,她还是慌了。

“妈,我去给主桌添点花生米。”林薇看出赵金凤的紧张,端起一盘刚炸好的花生米走过去。她把花生米放在周母面前,笑着说:“阿姨,这花生米是晓云特意让炸的。前儿晓云跟我说,您胃不好,吃硬的东西不舒服,就跟妈说用温水泡过再炸,这样不硌牙,也容易消化。您尝尝,是不是比平时的软和?”

周母看了林薇一眼,又看了眼花生米,心里微动——她胃不好的事,只跟女儿说过,没想到晓云记在了心里,还特意跟赵家提了。她没说话,却夹了一颗放在嘴里,果然软乎乎的,一点不硌牙。

就在这时,周晓云突然站起来,手里举着个白瓷茶杯——她不会喝酒,以茶代酒。她声音清亮,传遍了整个院子:“爸妈,宋叔赵姨,还有各位乡亲,今天多谢大家来参加我和卫民的婚礼,辛苦大家了。”

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晓云深吸一口气,又说:“现在国家提倡勤俭节约,咱们不能铺张浪费。桌上这些菜,都是自家人的心意:青菜是卫民昨天傍晚去地里摘的,他说要给大家吃最新鲜的;土豆是宋叔去年种的,存了大半年,说冬天的土豆最粉糯;红烧肉是赵姨炖的,昨天我在灶房帮忙,看赵姨炖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味道不好。这些菜没有饭店里的精致,可每一口都是真心,比啥山珍海味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