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挺直脊梁,目光低垂,死死盯着地面的一处污渍,仿佛要将那里烧出两个洞来,对帐内的一切,包括刚刚进来的简宇,都采取一种彻底的漠视态度。
帐帘掀起,简宇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并未披甲,也未带随从,手中甚至没有武器,只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他的到来,没有引起庞德任何反应,仿佛进来的只是一团空气。
简宇也不在意,他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几上,然后自顾自地在庞德对面的一个木墩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庞德,目光平静,既无胜利者的骄矜,也无对阶下囚的鄙夷,更像是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者一匹受伤但仍不失桀骜的烈马。
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这种沉默比斥责和劝降更让人难熬。庞德虽然依旧维持着僵硬的姿态,但紧绷的肌肉和微微加速的呼吸,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良久,简宇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庞将军,身上的伤,可还撑得住?我已让军中医官备好了金疮药,若需诊治,但说无妨。”
庞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头扭向一边,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用沉默表示着最大的轻蔑与抗拒。
简宇见状,并不动怒,反而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悠长而复杂,似乎包含着真诚的惋惜。他站起身,走到案几边,打开食盒,里面是一壶温好的酒,几样精致的肉食和面饼。他将酒菜一一取出,摆放在案上,酒肉的香气顿时在帐内弥漫开来。
“将军不必如此戒备。”简宇将一杯温酒推到庞德那边,自己却并未饮用,声音依旧平和,“我此次前来,并非为折辱将军,更非急于劝降。只是心中有些感慨,不吐不快,想与将军聊聊。”
庞德依旧不为所动,仿佛老僧入定。
简宇也不期待他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目光仿佛穿透了帐壁,望向了遥远的过去:“庞令明,西凉猛虎,雷骑刃下鬼神惊。这一身万人敌的本事,放眼天下,亦是罕有敌手。”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令人动容:“如此将才,本当于沙场之上建功立业,匡扶社稷,保境安民,青史留名。为何……却甘愿在此埋没,随波逐流,甚至……行那盗匪劫掠之事呢?”
“盗匪”二字,如同针尖,轻轻刺了庞德一下。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但依旧强忍着没有开口。
简宇将他的细微反应看在眼里,继续说道,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沉重:“我实难相信,将军这般人物,竟会不愿做一个忠臣良将,不愿以此身武艺,护卫家国百姓之安危。将军少年时,任郡吏及州从事,亦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吧?”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庞德:“可后来,将军追随马寿成,这些年来,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我且问你,你们出兵劫掠凉州、寇略三辅之时,刀锋所向,是犯境的胡虏,还是我大汉的子民?你们烧杀抢掠,铁蹄踏过之处,百姓流离,田园荒芜,这难道就是将军当年立志要守护的吗?”
庞德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被缚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简宇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剥开他内心深处不愿触及的某些东西。他跟随马腾,固然有知遇之恩,但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与少年时理想中的“保家卫国”,确实渐行渐远。
简宇捕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记得,初平年间,将军跟随马腾进击反叛的羌、氐等外族,浴血奋战,数立战功,这才一路迁升至校尉!那时的庞令明,横刀立马于边塞,抵御外侮,护佑一方平安,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才是真正的好汉子,大丈夫!”
这番对往昔峥嵘的追述,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庞德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简宇,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那些浴血边塞、保境安民的日子,确实是他军旅生涯中最纯粹、最无愧于心的时光。
简宇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语气转而变得沉痛而锐利:“可是如今呢?将军这一身本事,这满腔热血,都用在了何处?是助纣为虐,帮着马腾、韩遂,在自己的国土上,对自己的同胞百姓,举起屠刀,劫掠逞凶!庞将军,你扪心自问,这么做,真的对吗?对得起你当年在边塞流过的血吗?对得起你手中那柄曾令胡虏丧胆的雷骑刃吗?!”
“你……住口!”庞德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嘶哑着喉咙低吼出声,声音中充满了被戳中痛处的愤怒、挣扎,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羞愧。他胸膛剧烈起伏,被缚的双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简宇没有用刑具,也没有用死亡威胁,仅仅是用事实和对他过往的追溯,便在他坚固的心理防线上,撕开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帐内,只剩下庞德粗重的喘息声,和简宇平静却如山般沉重的目光。
“够了!”庞德嘶声低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他死死盯着简宇,胸膛剧烈起伏,“简宇!你……你到底想说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辱我庞德!”
面对庞德的激动,简宇反而彻底平静下来。他缓缓坐回木墩上,目光平静地迎接着庞德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复杂意味的笑容。
“庞将军,我并无辱你之意。”简宇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我知道,将军之所以至今不肯低头,并非畏死,而是欲报马寿成当年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此乃大丈夫本色,说实话,这一点,令我颇为佩服。”
庞德闻言,紧绷的神情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简宇会说出佩服之言,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减少,冷哼道:“既知如此,何必多言!”
“我佩服你的忠义,却也因此,更为你感到惋惜。”简宇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慨叹。
“惋惜?”庞德眉头紧锁,不解中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有何惋惜?”
简宇目光深邃,仿佛要看进庞德的灵魂深处。
“将军乃国士之才,当择明主而事,建不世之功业。可马腾、韩遂,是何等样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此二人,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摇摆于各方势力之间,时而归顺朝廷,时而举兵反叛,其行径与割据一方的流寇草莽何异?他们所图,不过是一时之利,一地之权,以劫掠裹挟为能事,何曾有过安邦定国、匡扶天下的雄心?”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庞德:“将军,你扪心自问,追随这样朝秦暮楚、难成大事之主,空负你这一身文武艺,却只能行那打家劫舍、与国为敌之事,你……真的甘心吗?你的抱负,你的才能,难道就注定要埋没在这西凉一隅,随着他们一同沉沦吗?”
“我……”庞德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简宇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个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盒子。
他对马腾有忠,有义,但这些年,看着马腾和韩遂时而联合时而内斗,看着他们满足于劫掠而缺乏长远规划,他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过疑虑和不甘?只是那份知遇之恩如同枷锁,将他牢牢捆住。此刻被简宇赤裸裸地揭开,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和……动摇。
他脸上的愤怒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挣扎和迷茫。他沉默了良久,才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简宇,声音干涩:“所以……丞相说了这许多,终究……还是想要我庞德投降,为你效力吗?”这话问出,带着一丝认命般的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出乎庞德意料的是,简宇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庞将军,你错了。”
在庞德错愕的目光中,简宇站起身,负手而立,语气从容而自信:“我若是此刻逼你投降,你即便口服,心亦难服。不过是畏于形势,或感于一时之激,非是真心。我要的,不是一具空有武力的躯壳,而是一个能与我同心同德,共扶汉室的国之干城。”
他走到庞德面前,目光坦诚:“所以,我不会逼你。非但不会逼你,从明日起,我会下令,除去你的枷锁。你可在亲卫‘陪同’下,于这大营之内自由行走。你可以去看,去听,去感受。看看我麾下的将士是何等气象,看看我是如何治军理政,看看这支军队与马腾、韩遂的部队有何不同。”
庞德彻底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杀,不囚,还给予有限的自由?这简宇,究竟意欲何为?
简宇看着庞德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将军不必疑虑。我此举,并非儿戏,也非示恩。只是想请将军,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验证。验证我简宇,是否值得你庞令明效忠?验证跟随我,是否真的能实现你保家卫国、青史留名的抱负,而非继续沉沦于无义之战中。”
他顿了顿,语气无比郑重:“当然,将军若欲趁机逃离,我亦不阻拦,只是下次战场相见,便再无今日之情分,唯有各为其主,生死相搏。是去是留,是追随马腾继续那条看似忠义却注定黯淡的路,还是选择一条或许更为艰难却可能光耀千古的路,我……给你时间,让你自己选。”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在庞德心中轰然回响。没有威逼,没有利诱,只有一份沉甸甸的尊重和一个看似自由却重若千钧的选择。简宇的气度、自信和这份独特的“招揽”方式,彻底颠覆了庞德对胜利者姿态的认知。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丞相,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充满力量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多年来被“恩义”枷锁束缚的某种东西,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帐外的更鼓声隐约传来。
最终,庞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目光虽然依旧复杂,但之前的抵触和愤怒已然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决断。他沉声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丞相……既然如此说。那庞德……便恭敬不如从命。接下来的日子,庞德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听。但愿丞相……莫要让庞德失望!”
简宇闻言,脸上露出了真挚的笑容。他知道,对于庞德这样的硬汉,攻心为上,强扭的瓜不甜。今日种下的这颗种子,已然开始发芽。他点了点头:“好!我,拭目以待。”
说罢,简宇不再多言,转身从容地离开了偏帐,留下庞德一人,对着摇曳的烛火,陷入了长久的、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而帐外,星光黯淡,长夜未尽,但黎明似乎已不远。
次日黎明,渭水河畔的薄雾尚未散尽,汉军大营已然苏醒。号角连绵,炊烟袅袅,经过一夜休整的士卒们精神抖擞,在各级将官的呼喝声中开始整队操练,金铁交击与雄壮的呐喊声汇聚成一股昂扬的生气,直冲云霄。
中军大帐内,简宇与贾诩对坐,案几上铺开着西凉地区的粗略地图。两人低声交谈,神色平静,但言语间已然定下了搅动西凉风云的方略。
“文和,流言之事,需如春雨,润物无声,却又无处不在。”简宇指尖点在地图上陇西一带,那是马腾、韩遂残部最可能退却的方向,“遣派机灵可靠的细作,扮作商旅、溃兵,甚至羌人,务必将不同的‘故事’,巧妙地散播出去,尤其是要确保能传到韩遂及其亲信耳中。”
贾诩颔首,眼中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光芒:“丞相放心。诩已挑选人手,分作数路。一路主传韩遂暗降,一路则散播马腾嫁女求安,两路消息或前后脚,或交织出现,真真假假,由不得他们不信。此外,还会‘不经意’间,让一些从庞德将军原部曲中俘获的、看似忠厚老实的降卒‘侥幸’逃脱,他们带回去的‘亲眼所见’,分量更重。”
简宇满意地点点头:“善。庞德那边,依计行事。”
旭日东升,阳光洒满军营。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悄然拉开序幕。
首先是大张旗鼓的封赏。校场之上,旌旗招展,全军集结。简宇身着朝服,亲自出面。他先是高度赞扬了渭水之战中全体将士的英勇,随后,重点提到了两个名字。
“骁骑将军赵云,于万军之中屡破敌阵,更兼……嗯,胸襟广阔,虽有波折,然于大局有功,特赏金百斤,锦缎百匹,加食邑三百户!”简宇提到赵云时,语气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目光扫过将领队列中面无表情却耳根微红的赵云,以及他身旁那位努力绷着脸却眼角微弯的夏侯轻衣。
台下将士虽然对“胸襟广阔”具体何指有些好奇,但丰厚的赏赐足以引来一片羡慕与欢呼。赵云出列谢恩,姿态沉稳,但这份“厚赏”在外人看来,无疑坐实了某些“特殊功劳”。
紧接着,“虎威将军樊稠,作战勇猛,于乱军之中……审时度势,把握战机,于大局有殊功,赏金百斤,锦缎百匹,晋升为亭侯!”简宇对樊稠的嘉奖令更是含糊其辞,“审时度势”、“把握战机”这类词语,结合樊稠放走韩遂的事实,在有心人解读下,充满了暧昧的意味。
樊稠自己心知肚明,出列谢恩时,脸色激动又带着几分惶恐,这表情看在潜在观察者眼中,更像是因秘密任务完成而受赏的不安与庆幸。
这两道重赏命令,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军营内外激起涟漪。将士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版本不胫而走,而混在军中的敌方细作,自然会将这些异常厚赏及其背后的“隐情”牢牢记住,作为重要情报伺机传回。
与此同时,对待庞德的方式也发生了显着变化。他不再被囚于阴暗的偏帐,而是被移至一处较为宽敞、有士兵把守但不再束缚其行动的营帐。身上的枷锁尽去,甚至允许他在两名“陪同”(实为精锐护卫)的跟随下,在划定的营区范围内活动。
更令庞德意外的是,简宇似乎有意无意地安排麾下将领与他“偶遇”或接触。有时是张辽巡营时路过,会停下与他聊几句边塞防务,言语间对庞德当年抗击羌氐的战功流露出真诚的敬佩;有时是麹义操练归来,大大咧咧地邀他品评军中劲弩,讨论战阵之法,虽不拘礼节,却豪爽直接;甚至华雄也会拎着酒坛跑来,嘴上说着“不打不相识”,硬要与他这个前日还在厮杀的对手对饮几碗。
这些接触并非劝降,更像是同僚间的正常交往。汉军将领们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对简宇的敬服、对自身事业的认同感以及军队严明的纪律和昂扬的士气,都潜移默化地冲击着庞德固有的认知。
他沉默地观察着一切,从士卒饱餐战饭到将领研讨军情,这支军队的朝气与秩序,与他熟悉的西凉军相比,确有天壤之别。他的心防,在这种看似宽松实则高明的攻心下,进一步松动。而他对汉军将领的熟悉与相对“融洽”的关系,也通过各种渠道,被刻意渲染后传播出去。
贾诩掌控的细作网络高效运转着。关于“韩遂已降”、“马腾嫁女”、“庞德受厚待与汉将交往甚密”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溃散的西凉败兵、往来边境的商旅,悄无声息地渗入陇西、金城等地。
这些流言版本不一,细节丰富,彼此印证,又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西凉联军高层已与朝廷暗通,渭水之败或有隐情。
所有这些信息,最终都指向简宇希望马腾和韩遂相信的“事实”。汉军大营的一切“异常”举动,都成了这巨大离间计的注脚。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西凉残余势力的上空悄然凝聚。
而简宇,则坐镇中军,如同最高明的棋手,冷静地等待着对手在猜忌与恐惧中,一步步走向他预设的结局。阳光下的汉军大营,依旧秩序井然,充满了胜利后的蓬勃朝气,但在这朝气之下,冰冷的谋略之网已然撒出,只待收网之时。
另一边,郿县。这座原本作为联军后方基地的城池,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恐慌与压抑。残破的军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城头,守城的士卒面带惊惶,目光不断投向远方,仿佛随时会有汉军的铁骑从地平线杀出。
临时征用的府衙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冰窖。马腾、韩遂以及成功突围出来的马超、马云禄、阎行等主要将领齐聚一堂,人人带伤,甲胄上布满刀剑痕迹和干涸的血污,脸上写满了疲惫、悲愤与难以掩饰的颓败。
主位之上,马腾原本威严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眼窝深陷,鬓角似乎一夜之间添了许多白发。他强撑着挺直腰板,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一旁的韩遂情况更糟,脸色蜡黄,眼神闪烁不定,原本那份智珠在握的从容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深切的忧虑。
马超紧握拳头,俊朗的脸上满是戾气,牙关紧咬,不时发出咯咯声响,仿佛要将简宇生吞活剥。马云禄默默站在父亲身后,虽已换下染血的战袍,但眉宇间的英气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色笼罩。阎行则沉默伫立,如同磐石,但紧锁的眉头显示他内心的沉重。
厅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着文士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疾步而入,正是留守后方的军师成公英。他原本正在处理粮草辎重,闻听前线溃败的消息,星夜兼程赶来。一进厅,看到眼前这番景象,成公英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脚步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主公!韩将军!这……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成公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快速扫过狼狈不堪的众人,最后落在马腾和韩遂身上,“十万大军……这才几日功夫,怎会……怎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马腾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喉结滚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遂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后怕,他哑着嗓子,将渭水之战的过程简略说了一遍:从简宇单骑突阵连斩八将,到庞德力战被擒,再到汉军奇兵突袭后方,全军崩溃,最后是如何在马超、阎行等人拼死血战下才侥幸突围而出……
他虽尽量简略,但那惨烈的过程依旧让成公英听得面色发白,背脊发凉。
“……简宇此獠,用兵如神,更兼狡诈异常!我军……我军实是中了他的奸计!”韩遂最后咬牙切齿地总结道,却难以掩饰语气中的无力感。
成公英听完,半晌无言。他缓缓走到一旁,扶着椅背才勉强站定。他之前虽知简宇厉害,但总觉得己方十万大军,据险而守,纵不能胜,僵持当无问题。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简宇竟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战便将联军主力彻底摧毁!这种绝对实力上的碾压,让他第一次对简宇的恐怖产生了刻骨铭心的认知。
厅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城外伤兵隐约传来的哀嚎。
良久,成公英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慌,否则军心彻底瓦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他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镇定,尽管这镇定看起来有些苍白无力。
“主公,韩将军,诸位将军,”成公英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胜败乃兵家常事。渭水之败,确是我军低估了简宇……然,天并未绝我西凉之路!”
他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马腾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韩遂也投来希冀又怀疑的眼神。
成公英走到地图前,指着陇西一带:“我军虽遭新败,但主力犹存。主公与韩将军已安全撤回,孟起将军、云禄小姐、阎行将军等俱在,此乃不幸中之万幸。如今主公和韩将军已与后方留守的兵马会合,加紧收拢溃兵,据城而守,仍可得数万可战之兵,依托陇西地势,尚有一战之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马腾脸上,语气加重,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希望:“更重要的是,简宇倾巢而出,其后方必然空虚!关东之地,诸侯林立,岂会坐视简宇吞并我西凉而坐大?”
他手指向东、南方向,声音提高了几分,仿佛在说服别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袁本初据河北,兵精粮足,早有意南下;曹孟德枭雄之姿,岂甘人后?刘玄德素有雄心,袁公路骄横,刘景升亦非庸主!只要简宇在西方与我等陷入僵持,时日一长,这些诸侯见有机可乘,必会出兵袭扰其后方!届时,简宇首尾不能相顾,除了退兵求和,还有他路可走吗?”
成公英的这番话,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马腾黯淡的眼神中重新亮起一丝光芒,韩遂也若有所思。是啊,简宇再强,难道还能与天下为敌?只要他们能在这里顶住,拖住简宇,关东诸侯绝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
马超猛地一拍案几,恨声道:“军师说得对!我们就跟那简宇耗下去!等他后方起火,我看他还如何嚣张!到时候,我定要亲手雪此奇耻大辱!”
马云禄和阎行虽然没有说话,但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了一些。成公英的分析,至少给了他们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一个渺茫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好!”马腾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决绝,“就依军师之言!即刻起,全力收拢溃兵,加固城防,囤积粮草!我们要在这陇西,与那简宇,再决高下!等待时机!”
“诺!”众将齐声应和,声音虽然不如往日洪亮,但总算恢复了几分士气。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远在东方、虚无缥缈的诸侯联军身上。却不知,就在他们试图稳住阵脚的同时,一张更加致命的罗网,正伴随着恶毒的流言,悄然向他们笼罩而来。府衙外的天空,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郿县城内,原本属于韩遂的一处临时府邸,此刻气氛比城头还要阴冷几分。韩遂独自一人坐在厅中,往日里身边环绕的“八健将”早已音容不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孤寂的身影和窗外呼啸的寒风。案几上摆放的饭食早已冰凉,他却一口未动。
不过短短数日,韩遂仿佛苍老了十岁。原本略显富态的脸上颧骨凸出,眼袋深重,一双总是闪烁着精光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只剩下难以排解的忧虑和深深的疲惫。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指上的一枚玉扳指,那是他权势的象征之一,如今却只感到一片冰凉。
败退的路上,他还能勉强维持镇定,但一回到这相对安全的环境,巨大的失落和恐惧便如潮水般涌来。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这已是沉重打击,但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自身实力的急剧萎缩。
梁兴、侯选、程银、李堪、张横、成宜、马玩、杨秋……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麾下最能征善战的将领,竟在前日大战中全军覆没,一个都没能回来!
如今他手下,除了谋士成公英,就只剩下大将阎行以及一些不成气候的偏裨将校。
反观马腾,虽然也损失了庞德这员头号猛将,但其子马超、其女马云禄俱在,家族核心未损,在西凉军中的威望本就高于他,如今更是趁着他势弱,大量收编溃散的士卒,许多原本依附于他的小股势力也开始明显向马腾靠拢。
此消彼长之下,他韩遂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在这残存的西凉联盟中,话语权一落千丈。往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马腾,如今看他的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客套,但那客套之下,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居高临下?
“大势已去……莫非我韩文约,真要栽在此地?”韩遂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难道就要这样拱手让人,甚至可能连性命都难保?
就在他愁肠百结、心烦意乱之际,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是他的一个心腹亲卫,神色紧张,脚步匆匆,来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禀报:“将军,刚有几个从汉营逃回来的弟兄,带来了……一些消息。”
韩遂眼皮一跳,心中莫名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消息?快说!”
那亲卫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神秘和惊疑:“他们说……说在汉军营中看到,那个叫赵云的白袍将军,在阵前私自放走了云禄小姐,非但没受任何处罚,反而……反而被那简宇重重嘉奖了!现在汉军营里都在传,说赵将军和云禄小姐恐怕……恐怕早有情谊,或者……或者这根本就是马将军和朝廷谈好的条件……”
“什么?!”韩遂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得他头晕目眩!赵云放走马云禄?还被重赏?马腾和朝廷谈条件?
不等他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亲卫又继续道:“还有……还有庞德将军!他被擒后,非但没有受罪,反而被奉为上宾,可以在汉营中自由走动,还经常和简宇以及他手下那些大将,像张辽、麹义他们,在一起……看起来,谈笑风生,关系好得很!弟兄们都说……都说庞将军恐怕……恐怕已经降了!”
庞德也降了?!
韩遂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回椅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两个消息结合起来,在他那本就充满猜忌的心中,瞬间勾勒出一幅极其可怕的图景!
马云禄被赵云放走,赵云受赏!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马腾早已和简宇暗中勾结,甚至不惜以女儿为筹码?庞德被擒后非但不死,反而受厚待,与汉将交往密切!这又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连马腾最忠心的大将都已经倒戈?
或者这根本就是马腾和庞德演的一出苦肉计,目的是为了取信于简宇,而代价……就是他韩遂和他的全部家底!
前日大败的蹊跷,马腾实力保存的相对完好,以及此刻听到的这些“确凿”消息,所有线索仿佛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结论——他中了马腾和简宇的圈套!马腾要借简宇之手除掉他,吞并他的势力,然后踩着他们的尸骨,去和简宇谈条件,甚至投降!
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和被人背叛的滔天怒火,瞬间淹没了韩遂!他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死死抠着椅子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马寿成……你好狠毒的心肠!我韩文约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害我!”韩遂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眼中充满了怨毒和绝望。
然而,就在他心乱如麻,惊怒交加,尚未想好该如何应对这“惊天阴谋”之时——
“砰!!”
厅堂那两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以狂暴无比的力量猛地撞开!木屑纷飞中,一道如同烈焰般的身影挟着滔天杀意,疾冲而入!
来人身高八尺,面容俊朗却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正是马超马孟起!他双目赤红,如同疯虎,手中那柄虎头湛金枪散发着森然寒光,直指瘫坐在椅上的韩遂,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韩遂老贼!纳命来!!”
声音未落,人随枪走,马超化作一道金色闪电,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直取韩遂咽喉!正是:
金枪破户惊魂霎,马踏联营索命急。
欲知韩遂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