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李傕与郭汜二人,怀揣着那封涂改得如同鬼画符般的帛书,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樊稠那气氛已然僵冷如铁的大营。方才帐中那一番夹枪带棒、暗藏机锋的对质,虽未当场撕破脸皮,但彼此心中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已然捅破,信任的基石轰然崩塌,只余下猜忌的毒蔓疯狂滋长。两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唯有甲叶随着急促的步伐发出单调而冷硬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营区间回荡,衬得周遭的空气愈发凝滞。
穿过几排戒备森严的岗哨,来到一处位置僻静、外观毫不起眼的军帐前。此帐乃是贾诩的居所,与李傕、郭汜那虽简陋却仍讲究排场的中军大帐不同,这里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帐内仅一榻、一案、一灯,陈设简单到近乎寒素,却异常整洁,透露出主人不喜浮华、注重实效的性情。帐帘低垂,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窥探。
李傕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示意亲兵在外守候,自己与郭汜一前一后,掀帘而入。帐内光线昏暗,只有案头一盏孤灯摇曳,将贾诩清癯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粗糙的帐壁上。贾诩正端坐于案后,手持一卷竹简,就着微弱的灯光默默阅览,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他无关。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缓缓将竹简卷起,放置一旁,动作从容不迫,这才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来者。
“文和先生!”李傕抢前一步,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直接将那封帛书“啪”地一声拍在贾诩面前的案几上,力道之大,震得灯焰都晃了几晃。“先生请看!此乃樊稠那厮与简宇往来之密信!证据确凿,这叛徒果然已投敌矣!”
郭汜也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补充,将他二人如何索要书信、如何发现涂改、樊稠如何支吾辩解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樊稠归来后那“反常”的精神状态。“文和先生,此獠不除,我等寝食难安!只怕今夜阖眼,明日头颅便不在项上矣!” 郭汜说着,右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中凶光毕露。
贾诩默默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亦无愤怒,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他伸出两根枯瘦但稳定的手指,轻轻拈起那封帛书,就着灯光,仔细审视着上面潦草的字迹和大量刺眼的墨团改抹。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缓缓划过每一处可疑的痕迹,瞳孔深处似乎有冷光一闪而逝,但旋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
良久,他放下帛书,抬起眼,看向焦躁不安如同困兽的李傕和郭汜,声音低沉而平缓,不带丝毫烟火气:“二位将军之意,诩已明了。樊稠之事,确是可虑。”
他略一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帐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然,”他话锋微转,“目下军心新败,士卒惶恐,人心未宁。若此时骤然以刀兵相加,擒杀大将,恐非其时也。必致营啸内乱,徒令亲者痛,仇者快耳。频动干戈于萧墙之内,深为不便。”
李傕急道:“难道就任由这内奸潜伏在我等身边不成?!”
郭汜也怒道:“正是!不杀此贼,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贾诩微微抬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嘴角竟似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智珠在握的冷静算计。“诩非是劝将军隐忍。只是,杀之需得其法,方能事半功倍,不留后患。” 他目光扫过二人,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不若,先假意安抚,稳住樊稠,使其不疑。然后,二位将军可设一宴,名义上为张济将军接风,为樊稠将军压惊,兼议今后军机。邀他二人前来赴宴。待酒过三巡,其戒备松懈之时……”
贾诩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伸出右手,在空中虚虚一握,做了一个擒拿的动作,随即化掌为刀,轻轻向下一切。
“……就于席间,掷杯为号,伏甲齐出,擒稠斩之。则可兵不血刃,除却心腹大患,毫不费力。张济将军在场,亦可观其反应,若其无异心,则可顺势安抚,共掌军权;若其有异动……” 贾诩眼中寒光微闪,“则一并除之,以绝后患。”
李傕、郭汜听完,先是愣了片刻,随即脸上同时绽放出狂喜之色!李傕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变调:“妙!妙啊!文和先生此计,真乃神鬼莫测!如此,既可除奸,又可稳定军心,更可试探张济!一举三得!一举三得啊!”
郭汜也咧开大嘴,狞笑道:“好!就依先生之计!俺倒要看看,樊稠这厮在刀斧加身之时,还能如何狡辩!”
李傕当即对着贾诩深深一揖,语气诚挚:“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傕,拜谢先生!” 郭汜也连忙跟着行礼。
贾诩坦然受了一礼,淡然道:“将军不必多礼。此乃为全军安危计耳。只是,此事需做得隐秘,安排务必周详,切勿走漏风声。”
“先生放心!我等晓得厉害!” 李傕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阴谋得逞的兴奋光芒。
计议已定,李傕、郭汜不再耽搁,辞别贾诩,匆匆返回中军大帐,立刻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
李傕、郭汜二人带着满腔杀意离开贾诩营帐后,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贾诩并未立刻起身,他依旧端坐在那张简陋的案几后,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清癯而毫无表情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仿佛有寒星闪烁,正在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
他深知李傕、郭汜的性情:猜忌心极重,手段狠辣,且行事往往不顾后果。今日他们认定樊稠已反,杀心既起,便绝难挽回。而一旦他们成功在宴席间诛杀樊稠,下一步会如何?军中势力平衡被打破,李傕、郭汜大权独揽,以他们多疑的性格,岂会容得下与樊稠关系尚可、且侄儿张绣与敌方主将简宇有同门之谊的张济?届时,张济必然成为下一个被清洗的目标。这支叛军的内讧将不可避免,最终只会走向彻底覆灭。而这,绝非贾诩所愿见到的结局——他需要的是在乱世中保全自身,乃至寻得一个更有前途的安身立命之所,而非陪着这群注定失败的狂徒一同殉葬。
片刻之间,贾诩心中已有了决断。他缓缓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但步伐却比平时快了几分。他并未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借着营寨中稀疏火把投下的摇曳光影,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营帐,径直朝着张济的驻地走去。
张济的营寨距离李傕的中军有一段距离,守卫相对松散,气氛也因新败而显得有些低迷。贾诩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通报姓名后,很快便被引至张济的军帐。
帐内,张济正独自一人对着地图发呆,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新败后的沮丧和对未来的迷茫。侄儿张绣侍立一旁,同样面色凝重。见贾诩深夜突然来访,张济连忙起身相迎,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文和先生?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他心中有些诧异,贾诩素来深居简出,极少主动串营。
贾诩拱手还礼,目光扫过张济和张绣,神色凝重,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张将军,祸事将至,犹在梦中耶?”
张济闻言,脸色骤变,心脏猛地一缩:“先生何出此言?”
贾诩不答,反问道:“李、郭二位将军,方才是否去过樊稠将军营中,索要书信?”
张济一愣,此事他略有耳闻,但详情不知:“确有此事,听闻有些不快,但……先生怎知?”
贾诩冷笑一声:“岂止不快!李、郭二人已认定樊稠私通简宇,反心已露,杀机已动!方才他们到我帐中,便是商议如何除掉樊稠!”
“什么?!”张济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声音都变了调:“他们要杀樊稠?!这……这如何使得!大敌当前,怎能自相残杀!” 他虽与樊稠并非生死之交,但同为西凉旧将,兔死狐悲之感瞬间涌上心头。更深的恐惧随之而来:李傕、郭汜今日可以因猜疑杀樊稠,明日难道不会以张绣是简宇师弟为由,诬陷自己通敌,从而对自己下手?想到此处,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脚冰凉。
贾诩将张济的反应尽收眼底,知他已窥见其中利害,便继续添上一把火,语气沉痛:“将军所虑极是!今日他们敢杀樊稠,明日屠刀便会架上将军脖颈!李、郭二人,性情暴戾,猜忌成性,绝非可共大事之主。我等追随他们,不过是与虎谋皮,终将为其所噬!”
张济彻底慌了神,一把抓住贾诩的手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声道:“文和先生!您智谋超群,定有良策教我!济该如何是好?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贾诩任由他抓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缓缓说道:“将军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简宇能擒樊稠而不杀,反以礼相待,放归营中,其胸襟气度,与王允之流截然不同,更非李、郭之辈所能及。彼既有招揽之意,我等何必执着于叛逆之名,陪葬于必败之局?”
张济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先生的意思是……投靠简宇?”
“正是!”贾诩斩钉截铁,“眼下便是天赐良机!李、郭设宴欲害樊稠,此乃其自寻死路!将军若能趁此机会,联合樊稠,与简宇里应外合,反戈一击,斩杀李傕、郭汜二贼!以此大功,重返朝廷,岂不远胜于此地担惊受怕,朝夕不保?”
张济闻言,心中剧烈挣扎。背叛李傕、郭汜,风险极大;但若不反,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张济把心一横,咬牙道:“先生所言极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个前程!济愿听先生安排!只是……具体该如何行事?那李傕、郭汜亦非易与之辈。”
贾诩见张济已下定决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沉声道:“此事需周密安排,万不可有丝毫差错。当务之急,需得寻可靠之人,先将绣公子与胡车儿唤来,共同商议。”
张济立刻命心腹亲兵去唤张绣与胡车儿。不多时,张绣与胡车儿一同到来。张绣一身戎装,英气勃勃;胡车儿则身材魁梧雄壮,豹头环眼,站在那里便如一座铁塔,气息彪悍,他素有异力,能负五百斤,日行七百里,是军中有名的勇士。
四人聚齐,贾诩示意帐外加强警戒,随后将李傕、郭汜的阴谋以及他与张济的决定,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张绣和胡车儿。
张绣听罢,剑眉一扬,朗声道:“叔父、文和先生决策英明!李傕、郭汜倒行逆施,岂是成事之人?简宇师兄乃当世英雄,投靠他,正合我意!” 他年轻气盛,对李傕、郭汜早有不满,此刻听得反戈一击,非但不惧,反而跃跃欲试。
胡车儿虽不善言辞,但也抱拳道:“将军、先生但有所命,胡车儿万死不辞!”
见众人齐心,贾诩微微颔首,开始部署,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棋盘上落子:
“既如此,我等依计而行。”
“第一路,绣公子。”贾诩看向张绣,“你身份特殊,乃简宇同门,由你前去联络,最为妥当。你需即刻动身,趁夜色掩护,单人匹马,潜出大营,直奔简宇大寨。务必将李傕、郭汜设宴欲杀樊稠,以及我等愿为内应,共诛二贼之意,详尽禀告简宇,并约定火光为信号,里应外合。此事关乎成败,务必谨慎隐秘!”
张绣肃然领命:“绣明白!定不辱命!”
“第二路,胡车儿。”贾诩目光转向那巨汉,“你素有异禀,行动迅捷。你即刻前往樊稠营中,密告李、郭之阴谋,务必说服樊稠与我等同心。之后,你无需留在樊稠营中,以免引起李、郭眼线怀疑。你的要务是,利用你的身手和脚程,潜伏于李傕、郭汜大营左近,密切监视其一举一动,尤其是宴席准备、伏兵调动等细节,随时将最新消息传递回来!汝之力能负五百,日行七百,此事非你莫属!”
胡车儿重重一拍胸膛:“先生放心!俺这就去!定叫那二贼无所遁形!”
“第三路,张将军。”贾诩最后对张济说,“将军你需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照常准备赴宴,以免打草惊蛇。但暗中,必须立即秘密调集绝对忠诚可靠的部曲亲兵,甲不离身,刃不离手,埋伏于本营附近,随时准备接应信号,起兵发难!切记,动作要隐秘,万不可让李、郭察觉!”
张济重重抱拳:“济晓得厉害!营中儿郎,皆是我心腹,可堪一战!”
“好!”贾诩环视三人,最后总结道,“成败在此一举!诸位各司其职,依计行事。诩便坐镇于此,统筹各方消息,随时策应。切记,谨慎,迅捷,果断!”
“诺!”张济、张绣、胡车儿齐声应道,眼中皆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计议已定,四人不再耽搁。张绣首先起身,向叔父和贾诩一礼,转身便出了大帐,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紧接着,胡车儿也如同一头敏捷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离去,执行他那至关重要的侦察任务。
张济则立刻唤来几名最信任的校尉,低声吩咐下去,整个张济大营表面平静,暗地里却开始紧张地调动起来。
贾诩则缓步走到帐口,掀开一角,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李傕大营隐约的灯火。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仿佛有风暴在酝酿。这盘棋,他已落子,接下来,就看简宇如何接招,以及李傕、郭汜如何一步步踏入这精心编织的死亡陷阱了。空气中的杀意,愈发浓重。
李傕、郭汜二人自樊稠营中带着满腔猜疑和杀意离开后,并未立刻采取更激烈的行动。相反,为了麻痹樊稠,确保计划顺利进行,他们施展了更为高明的手段。
先前被李傕派来名为“护卫”实为监视樊稠的侄子李别及其手下,被悄然撤走,营寨周遭那种若有若无的窥视感随之消失。紧接着,李傕和郭汜又派人送来了几车酒肉犒劳,并附上言辞恳切的口信,称日前索书之事纯属误会,皆因军中新败、人心惶惶所致,恳请樊稠兄弟切勿介怀,当以大局为重,共度时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