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取泥料。她对着院里的陶窑喊,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要和那口旧锅一个纹路,一个尺寸......林晚儿的刻刀在陶泥上划出极细的纹路时,后颈的碎发被窑火烤得发烫。
她盯着案板上那截从旧锅底刮下的残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纹路要分毫不差,连锅底三道火燎的焦痕都得用竹片拓印上去。
陶窑的炭火星子噼啪爆开,映得她腕间同心灶铜铃泛着暖光,那是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最后一件物事,当时老人咳着血说:灶冷了,人心就散成灰。
加半把母灶灰。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守窑的小灶丁愣了愣,从墙角陶罐里捏了撮黑灰递来。
林晚儿用刀尖挑起那点灰,轻轻嵌进锅把内侧,陶泥的湿润裹住灰粒时,她想起田三婆说的传灰令——当年哭墙妪用灶灰传递消息,说有灰的地方,就有等归的人。
天快亮时,新锅在窑口泛着琥珀色的光。
林晚儿用布包好它,特意在夹层塞了张薄纸,墨迹未干:锅不怕旧,怕没人肯烧。她敲开阿青医婆的院门时,晨雾正漫过篱笆,院里的小娃们还蜷在草席上打呼。
阿青接过布包时,指腹触到锅身余温,抬头便撞进林晚儿发红的眼:她藏了十年冷锅,该给她个热盼头。
老妇是在日头爬上碾坊断墙时见到新锅的。
阿青把布包搁在她脚边,没说话,只摸了摸她腕上的烫疤。
老妇抖着手解开布绳,陶锅的光泽撞进瞳孔那刻,她突然捂住嘴——锅底李家坪·丁丑冬的刻痕,竟和她怀里那口破锅分毫不差,连把手上那道细裂纹都复刻得一模一样。
布角滑落时,她看见那张字条,字的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团要燃起来的火。
当夜,野洞口的柴堆噼啪作响。
老妇蹲在火前,新锅搁在三块石头上,里面盛着前日饭篮里剩下的冷饭。
她摸出块火绒,擦了七次才点着,火星子溅到干茅草上时,她突然想起闺女周岁那天,也是这样手忙脚乱地烧灶火。
火焰腾起的刹那,锅身的陶泥发出轻响,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暖了。
山坳外的老槐树下,三个裹着破棉袄的汉子正往这边探头。
最年轻的那个攥着半块黑馍,喉结动了动:我家那口锅......被元兵劈成三瓣。中间的汉子蹲下来,用树枝戳了戳地上的霜:我娘临死前说,灶塌了,人就成孤魂......话音未落,最年长的突然站起来,他怀里的破铁锅磕在石头上,发出闷响:三个人踩着霜花往火光处挪,鞋跟在地上拖出三道浅痕,像三根指向温暖的箭头。
赵铁嘴是在黎明前路过的。
他挑着补锅的家什,远远就看见碾坊前围了一圈人,有的抱着缺口的陶瓮,有的提着漏底的铜釜,却都不说话,只把手伸到火边烤。
他放下挑子,掏出随身的凿子——那是当年被削舌后,铁匠铺老东家塞给他的,说手不会哑。
他踮脚够到门楣,凿子落下时,石屑簌簌掉在肩上:字第一横,字的撇捺,字最后一钩,每笔都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林晚儿是在辰时听见那串杂音的。
她把耳朵贴在听锅器上,陶制的扩音管里传来细碎的刮擦声,像有人用木勺无意识地搅动锅底。叮——一声轻响,是勺子磕到锅沿,接着是更长的拖痕,像在画圈。
她的眼泪啪嗒砸在管壁上,想起情报网里那些被割舌的兄弟,他们最后传递的消息,也是这样用敲碗声拼出来的。他们不会说话了......她对着陶管呢喃,但手还记得怎么求生。
第七日清晨,李家坪的晒谷场被三百六十口行军锅围得满满当当。
周芷若站在中央,月白裙角被山风吹得翻卷,她望着正前方那口烧变形的旧陶锅,里面的白菜糙米粥咕嘟冒泡,香得人眼眶发酸。
老妇站在她身侧,新锅搁在脚边,锅底的灰把青石板染出块圆印。
婶子。周芷若舀起一勺粥,对着吹了三口气,尝尝?老妇的手抖得厉害,瓷勺碰到碗沿发出脆响,第一口粥滑进喉咙时,她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打湿了胸前的布扣——那是她闺女当年扯下来的,一直揣在怀里。
就在这时,晒谷场响起一片轻响。
三百六十口锅同时震颤,是热汤沸腾时的自然嗡鸣,像无数个被捂了十年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声。
周芷若抬头,见朝阳正漫过对面的山梁,把每口锅的边沿都镀上金。
山脚下的村落里,有炊烟陆续升起来,这儿一缕,那儿一团,像有人在天上撒了把星星。
老妇抹了把脸,突然转身往村外走。
跟在后面的小娃拽她袖子:阿婆去哪儿?她蹲下来,用沾着粥的手摸了摸娃的头:去旧祠堂。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怀里揣着的新锅,锅底的刻痕在阳光下闪了闪——那是李家坪的名字,也是等归的信号。
山风掠过祠堂的断墙时,吹起几片未扫净的碎纸。
有人凑近一瞧,是张揉皱的红帖,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春祭第七日,供桌要摆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