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宁静,终究是镜花水月。
杨士奇在太子身边日渐受重用的风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终究惊动了蛰伏的猛兽。汉王朱高煦的报复,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直接。并非针对他个人,而是直指他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翰林院的差事。
这一日,王掌典籍再次阴沉着脸来到甲字库房,这一次,他的脸色比上次告知太子召见时还要难看几分。他甚至没有屏退周老编修,就直接开了口,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酷:
“杨编纂,接上官文书。因……因翰林院庶务调整,甲字库房编纂一职,另委他人。着你即日交割手头事务,调任……会同馆,任书办,负责文书抄录、通译整理事宜。”
话音落下,库房内一片死寂。
周老编修猛地抬起头,老眼里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会同馆!那是接待四方藩属、蛮夷使臣的机构,虽也属礼部清贵衙门,但其内的“书办”,却是未入流的吏员之职,干的都是些抄写、整理番文之类的杂事,与翰林院编纂这等清要官职,简直是云泥之别!这已不是普通的调动,这是明晃晃的贬黜,是羞辱!
杨士奇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一滴浓墨,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刚刚校订好的稿本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黑。他缓缓放下笔,指尖有些冰凉。
他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职务调整,这是汉王的手笔。将他从清贵的翰林院,一脚踢到那鱼龙混杂、被视为“浊流”的会同馆,既是对他依附太子的惩罚,也是要将他彻底边缘化,断绝他在清流中的晋升之途。
“下官……遵命。”杨士奇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他站起身,开始默默整理自己案头那些尚未校完的稿本,贴好的黄签,以及写满批注的纸张。动作有条不紊,只是比平日更慢了些。
王掌典籍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杨……杨书办,好自为之。”说罢,转身匆匆离去,仿佛不愿在此地多留一刻。
周老编修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杨士奇案前,看着这个他亲眼看着从青涩走向沉稳的年轻人,浑浊的眼里竟有些湿润:“士奇……这……这简直是……”
杨士奇停下动作,对老编修露出一个宽慰的、略显苍白的笑容:“周老,无妨。何处不是为国效力?会同馆接触番邦文书,或许别有一番天地。”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周老编修如何听不出其中的艰涩。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背,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座位。
交割手续简单而迅速。杨士奇抱着自己那点微薄的私人物品——几卷最珍爱的书,一方旧砚,一支秃笔,走出甲字库房那扇他进出过无数次的木门时,夕阳正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翰林院青石铺就的甬道上,孤寂而清冷。
他没有回头。
会同馆位于京城东南角,靠近正阳门,与四夷馆相邻。这里的气氛与翰林院的肃穆清严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皮革与异域气息混杂的味道,人来人往,各色面孔穿梭其间,穿着奇装异服的使臣、通事(翻译)、杂役,喧哗而富有生气,却也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浮躁与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