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云殿内的烛火从那天起就没有再亮过。
黑暗像是一层厚重粘稠的帷幕,将这方本该是仙家福地的空间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最开始那几日,狂风卷着暴雨在门槛处肆虐,在地砖上积起了一洼洼寒凉的水。
后来雨停了。
山间的风又送来了细碎的雪。
那些晶莹剔透的六角冰花顺着门缝飘进来,落在少女单薄的肩头和已经看不出原本粉色的发带上,渐渐堆积成一层薄薄的白霜。
再后来,春风带走了残雪,几瓣粉色的桃花又颤颤巍巍地飘落进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打着旋儿。
时间在这里被拉得极长,又似乎被压缩得极短。
墨林离始终维持着那个盘膝而坐的姿势。
对于到了他这个境界的修者而言,肉体的沉眠与苏醒早已界限模糊。他只需将神识沉入虚空,便能轻易地跨越光阴的长河。
一年。
或许更久。
这期间他曾数次睁开眼。
每一次醒来,那个跪在他下方阴影里的身影都还在那里。
一动不动。
最初,那还是个会因寒冷而微微发抖,会因膝盖的剧痛而忍不住发出细碎抽气声的鲜活少女。
洛樱的呼吸是急促且紊乱的,偶尔还能听到些许移动姿势的声音。
那时候的墨林离看着她,心中只有一种近乎无情的淡漠判断。
不出七日。
七日之后,若是这弟子的意志稍弱些,便会因灵力枯竭而昏厥;若是稍强些,也会因无法忍受这种无意义的折磨而知难而退。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只有一个。
——她会离开。
这里的清净会重新归来。
可是七日过去了。
墨林离在入定中再次被那种细微却顽固的呼吸声扰醒。
他睁开眼,看见洛樱依然跪在那里。
她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了,大概是因为麻木。
那身粉色的衣裙上沾满了尘埃与雨水干涸后的污渍,显得灰扑扑的,像是一朵被人遗弃在路边即将枯萎的花。
但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像是在那柔软的皮肉下,藏着一根怎么也折不断的骨头。
“……”
男人重新闭上了眼。
无妨。
不过是一时意气。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
一个月。
三个月。
……
直到四季流转了一个轮回,直到殿外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那个身影就像是在倾云殿的地砖上生了根。
墨林离已经数不清自己在这本该是弹指一挥的时间里产生过多少次那种名为“烦躁”的情绪。
很奇怪。
这是他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明明只要挥一挥袖子,只需一个念头,就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丢出倾云峰,甚至可以直接封闭听觉与视觉,彻底无视她的存在。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那个身影总是突兀地闯入他的感知里。
有时是她灵力枯竭到了极限,不得不颤抖着从储物袋里掏出一颗丹药咽下去时发出的吞咽声。
有时是夜深人静时,她因为太过疲惫而短暂陷入昏迷,随后又因某种莫名的惊悸猛然惊醒时那一瞬间错乱的呼吸。
更多的时候,是一片死寂中,她那坚定到几乎有些偏执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一下又一下,真的很吵。
可每当墨林离想要开口驱逐时,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又会将那股烦躁压下去。
那是……欣慰?
他不太确定。
但他确实从洛樱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道心”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成型。
最初的洛樱是怯懦的,是柔软的,像是一株必须依附大树才能存活的藤蔓。
她的修行是为了不被同门嘲笑,是为了得到师长的夸奖,是为了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光环。
那样的人,即便天赋再高,气运再好,在修真这条残酷的大道上也走不远。
因为一旦失去了依附,一旦光环散去,她就会枯萎。
可是现在。
这个跪在黑暗中,早已不知岁月流逝,甚至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要忘记的少女,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令他都无法忽视的韧性。
她在忍受。
她在坚持。
她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对抗大乘期尊者无意间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去对抗寒潭玄冰彻骨的冷意。
而支撑这一切的动力,并非为了什么长生大道,也非为了什么天下苍生。
仅仅是为了一个人。
朔离。
墨林离垂在膝头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又是这个名字。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那个总是懒洋洋没什么正形的弟子,在其他人心中究竟占据着怎样可怕的分量。
聂予黎为了她敢对他拔剑。
洛樱为了她,敢在这里顶着威压跪上一整年。
何至于此?
这个问题在墨林离的心头盘旋了许久。
理智告诉他,这是好事。
无论洛樱的动力源于何处,只要她能通过这次考验,只要她能在这漫长的煎熬中稳住那颗摇摇欲坠的道心。
那么待她走出这扇殿门的那一刻,她的心境将会有质的飞跃。
之前困扰她的瓶颈,那些因修为提升过快而产生的不稳,都会迎刃而解。
她会成为一把真正的剑,一把足够锋利,不再轻易折断的剑。
天命之人,将真正散发出她的光辉。
作为师长,作为青云宗的守护者,他应当对此感到满意。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