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终章 · 根未绝】
九年的时光,如同指间流沙,看似改变了许多。城城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身上是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与惊惶。办公室恒温恒湿,空气中弥漫着打印纸和消毒水的味道,一切都井然有序,与记忆中山野的混沌血腥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东西早已如烙印般深深刻入灵魂,无法磨灭。他眼神深处沉淀着山雾般的阴翳与警惕,即使在这绝对安全的环境里,他的坐姿也保持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警觉。在一个不为外界所知的特殊部门担任顾问,职责便是辨识、评估并协助处理那些游走于认知边缘的“不应存在之物”。这份工作,像是命运对他过往经历的某种延续与带着讽刺意味的嘲弄——他终究没能彻底逃离那个世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与那些不可名状之物周旋。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如镜的红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如同囚笼栅栏般的光影。一堆待处理的文件整齐地码放在一侧,而在这规整之上,一封没有寄件人信息、材质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扎眼。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却尖锐刺耳的警报,打破了这九年来精心维持的、表面的平静。
城城放下手中正在审阅的档案,目光凝注在那信封上。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那触感平凡无奇,但那份“无名”的特质,却让他的心弦瞬间绷紧,如同被拨动的弓弦。他拿起旁边那把银色的裁纸刀,刀锋在阳光下闪过一丝寒光。他动作依旧沉稳,熟练地划开封口,薄而利的刀刃与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声。然而,他的呼吸却不自觉地放缓,胸膛的起伏变得轻微,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里面没有信笺,没有只言片语的警告或说明,只有一张孤零零的照片。
他将照片取出,放在桌面上。照片的像素不算很高,带着明显的噪点,像是在仓促间、手臂不稳的情况下用长焦镜头拍摄的,画面有些模糊,带着轻微的抖动造成的残影。背景是幽暗的、他刻骨铭心、无数次在噩梦中重返的河谷岩壁,光线晦暗,仿佛永远被潮湿、阴冷的水汽和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所笼罩。他的目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瞬间被照片的焦点牢牢吸引——那一处,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的岩石缝隙间。
那里,一簇洁白的花朵正悄然绽放。
那不是人间应有的洁白,花瓣晶莹剔透,如同由亘古不化的极地冰霜凝练而成,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似乎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幽幽的、非自然的、仿佛来自冥界的冷光,与周围死寂阴暗的环境形成了极端诡谲而令人不安的对比。而花蕊处,那模糊的、扭曲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人脸轮廓,带着一种让他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流的、刻骨铭心的熟悉感,与九年前在那座守卫森严的地下研究所,被高能激光彻底化为基本粒子的“幽冥鬼兰”,如出一辙!
然而,就在那簇妖异的鬼兰下方,几块散乱的碎石旁,一个更加刺眼、几乎瞬间击穿他所有心理防线的物体,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伤了他的视网膜——那是一个半掩在湿泥和腐叶中的、磨损严重的皮质项圈!
城城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他绝不会认错!那个项圈!那是他亲手为黑子戴上的,陪伴着他们度过了整个铁血军营生涯,项圈内侧,还用他笨拙的刀工,歪歪扭扭地刻着黑子的名字和他自己的姓氏缩写!项圈的边缘,有一道清晰的、被某种利物划开后又被他用特殊手法亲手缝合的裂口——那是黑子在一次边境巡逻中,为了掩护他而被荆棘灌木撕裂,他花了整整一夜才小心翼翼地将它修补好!那个项圈,连同黑子残缺的、几乎无法辨认的遗骸,是他当年在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亲手、一点点掘开冰冷潮湿的泥土,无比郑重地埋葬下去的!那是他与过去、与那位无言战友最后的、血泪交织的告别!
他的心脏猛地一收缩,仿佛被一只从记忆深渊里伸出的、冰冷的无形之手狠狠攥住,挤压,几乎要停止跳动。不是因为恐惧(那种纯粹的恐惧早已在多年的历练和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下沉淀),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极致的震惊、滔天的愤怒、被亵渎的悲痛以及深沉无力的巨浪,以毁灭性的力量拍击着他九年来艰难构筑起的心防——它又长出来了!这代表死亡、扭曲与诡异的“鬼兰”,竟然在他埋葬战友、埋葬过往的地方,破土而出!而黑子的项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暴露在泥土之外?是山洪冲刷?是野兽刨挖?还是……某种更诡异、更无法想象的原因?!
那个埋葬点,是他内心深处最神圣、也最不敢触碰的禁区,是他所有青春噩梦与挣扎的终点,是他无数次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时,唯一能感受到一丝慰藉与力量的精神坐标。如今,这个坐标不仅被这妖花玷污,连黑子最后的安眠之处,似乎也遭到了无法容忍的惊扰与亵渎!
城城拿着照片,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微微发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照片上那簇鬼兰和其下的项圈,仿佛要将它们烧穿。窗外的城市喧嚣——汽车的鸣笛、人群的模糊嘈杂、现代生活的各种声音——隐约传来,却被厚重的隔音玻璃过滤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阳光明媚,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金光,车水马龙,一派和平繁荣的景象,与他手中这张照片里传递出的幽暗、诡谲、死寂以及对亡者安眠之地的亵渎,判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撕裂着他此刻的感知。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结束。表面的平静之下,那幽谷深处的根须,或许比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最大胆的想象,都要扎得更深,更隐蔽,更顽强,如同潜伏在文明表皮下的恶性肿瘤。而这一次,它触及了他绝不容触碰的底线。
他蓦然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猎豹般的警觉与迅捷决断,椅子因为突然的后移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的声响。他走向办公室角落,那里,光线相对昏暗。一只体型硕大、骨架宽阔、毛色青灰、眼神锐利如淬火刀锋的狼犬,正安静地伏在柔软的垫子上。这是他在彻底离开哀牢山区域那年,于另一处人迹罕至的原始山岭中,从偷猎者设置的冰冷铁夹下拼死救下的幼崽,其身具的狼王血统在它日益强壮的身躯和那双仿佛能洞悉危险的眼眸中显露无疑。他为其取名“苍牙”。九年来,苍牙不仅是他最信任的伙伴,是他生活中罕有的温情寄托,更仿佛是他与那片危机四伏、神秘莫测的山野之间,一条未曾、也永不可能彻底割断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