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穿透衣物,扎进皮肤,深入骨髓。
李建国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几乎失去了知觉,那是一种由外而内、逐渐蔓延的麻木。最初是脚趾传来针扎似的刺痛,随后是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再然后,膝盖以上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一种沉重、僵硬的异物感。唯有河水持续上涨带来的浮力,以及水流那股子粘稠而顽固的拉扯力,通过他紧握金属梯级的、早已僵硬泛白的手指和手臂,一遍遍提醒着他所处的绝境。
浑浊的水面已经淹到了他的腋下,每一次微弱的波动都像冰刃刮过他的肋骨。水面上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混合物——暗哑的油污在头灯照射下反射出五彩斑斓却又肮脏的光晕,破碎的、难以辨认的生物组织像破败的棉絮般载沉载浮,其间混杂着塑料碎片、腐烂的木质纤维,还有一些完全说不清来源的、黏糊糊的杂物,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铁锈、腥膻和深层腐朽的复杂气味。这气味浓烈到几乎化为实体,随着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钻入鼻腔,直冲大脑,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
竖井内壁湿滑冰冷,覆盖着一层滑腻的、不知是苔藓还是菌类的生物。上方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水面或他的头盔上,发出单调而催命的“滴答”声,与下方水流缓慢却无孔不入的上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绝望的交响乐。
“快决定!没时间了!”他仰头朝着上方嘶吼,声音因为寒冷和用力而扭曲变形,在狭窄的、回声嗡嗡的竖井里碰撞、回荡,最终被潮湿的空气吸收,显得空洞而无力。他能感觉到背部那道在之前爆炸中被碎片划开的伤口,在冰冷河水的浸泡下,不再是火辣辣的疼,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麻痹感的钝痛,仿佛伤口周围的肌肉和神经正在一点点坏死。
秦川站在那块相对稳固的废墟平台上,脚下的震动感越来越清晰。他低头看着脚下不断上涨的水位,那浑浊的河水像一头沉默的野兽,正耐心地舔舐着一切,吞噬着空间。他的目光又投向不远处那个被七月发现的、如同被某种巨兽强行撕裂开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混凝土裂缝。那裂缝狭窄、幽深,内部是纯粹的、几乎能吸收光线的漆黑,仿佛通向地心,又或是某个未知的异度空间。那是绝境中唯一的“可能”,一个希望与风险同样巨大的赌注。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秒的流逝。李建国撑不了多久,水的压力、低温、伤口感染,任何一项都可能随时夺走他的生命。这个裂缝后面是什么?是畅通的通道,还是死路一条?是更广阔的空间,还是瞬间夺命的陷阱?没有时间详细勘探了,每一次心跳,水位都在上升。
“城城!绳子!”秦川果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压下了自己心头翻涌的不安和疑虑。此刻,他必须是那个做出决定的人,必须为这支小小的队伍指明方向,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城城正死死盯着水位,脸色苍白,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听到秦川的喊声,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噩梦中被惊醒,慌忙转身,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已沾染了不少泥污的背包侧袋里,扯出那捆在废弃军械库找到的、还算结实的登山绳。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有些不听使唤,解了好几下才把绳扣打开。
秦川迅速接过绳子的一端,手指灵活地在自己腰间缠绕、打结,一个牢固的八字结很快成型。他用力拉了拉,确认无误后,将另一端递给城城和七月:“抓紧!我先进去看看!如果里面能通行,我会拉动绳子三下,你们就把李哥拉上来,然后依次过来!如果……”
他顿住了,目光扫过城城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又落在七月那双强自镇定却依旧泄露出恐惧的眼睛上。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言之意如同实质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如果绳子松脱,或者再也没有信号,那便是葬身于此,尸骨无存。这狭窄的裂缝,可能就是他们的墓穴入口。
“小心!”七月紧紧抓住绳子,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这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她看着秦川,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担忧。
秦川深吸一口气,吸入的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尘埃、霉菌和河水带来的腥臭。他最后检查了一下绑在背上的弩,确保它被固定在一个不易磕碰的位置,又将腰间的伞兵刀调整到最容易拔出的角度。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犹豫,俯下身,像一只准备扑击的猎豹,调整了一下头灯的角度,然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条狭窄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缝隙。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最初还能听到他衣物摩擦混凝土的声音,以及偶尔被碰落的细小碎石滚动的声响。他头灯的光柱在缝隙深处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像风中残烛,很快就被更深沉的黑暗所吞没,变得微弱,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光晕,标志着他的方位。外面的人只能紧紧盯着那根绷直的、微微颤动的绳索,它成了连接生与死的唯一纽带,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寂静中,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身后水位那不容置疑的、缓慢上涨的汩汩声。
水位已经淹到了李建国的下巴,冰凉的河水像情人的手,却又带着死神的寒意,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皮肤。他不得不尽力向后仰起头,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才能勉强保持口鼻露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极其珍贵而困难,他必须小心控制着胸廓的起伏,生怕一个大的动作就会让河水灌入口中。冰冷的河水持续刺激着他背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更深层的麻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晶正在顺着血液循环,流向他的心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水流的力量在增强,原本只是缓慢上涨,现在却似乎有了某种流速,拉扯着他的身体,仿佛整个兵站下层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被无情注满的水箱,而他们,就是即将被淹没的蝼蚁。
【最终注水启动。】——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宣告,正在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变成残酷的现实。
“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