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第一针,要扎破的不是经络,是这漫天流言的脓疮。
马蹄踏碎残阳,谢云书的身影在官道尽头渐行渐远。
县衙产房内,血腥气尚未散尽,却已如春风化冻。
那倒转胎位的婴儿终于顺产落地,啼哭响彻屋梁,稳婆颤着手将婴孩抱出时,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活了……真活了!”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半炷香时间内。
谢云书跪坐于席上,指尖银光闪动,三针落穴如流星划夜——合谷通气血,三阴交调胞宫,至阴转胎元。
最惊世骇俗的是那一根葱管导尿之术,众人只见他随手掰断青葱,削尖一头,轻柔探入产妇下腹经络相应处,竟真引出浊液,化解膀胱压迫之势。
此等奇技,闻所未闻!
老县令颤巍巍从屏风后走出,官帽歪斜,胡须抖动:“神医……您真是活菩萨降世!”
谢云书未应,只缓缓收针,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初生的灵魂。
他目光扫过门外跪了一地的“病患”,那些曾哭诉咳血、浑身发黑的人,此刻低垂着头,眼神闪烁。
“都进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
堂前设案,五人依次诊脉。
谢云书闭目凝神,指下一寸寸滑过腕间血脉,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你昨夜偷食腊鸭半只,油腥入肺,痰热壅盛,故晨起呛咳。”
“你连饮三碗冷米酒,寒湿困脾,胃气上逆,才呕出暗红似血之物。”
“你本有陈年肺痨,春寒复发,偏又听了谣言,吓得整夜不敢睡,自然咳得厉害。”
一句句戳破伪装,如同利刃剥皮。有人面如死灰,有人瑟瑟发抖。
最后轮到孙哑婆。
她蜷缩角落,双手绞着粗布衣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谢云书却轻轻放下她的手腕,语气罕见地缓了下来:“你女儿欠了赌债三十两,沈家管事给了五十两封口钱,让你装病吐血,对吗?”
妇人猛然抬头,眼中惊恐炸裂。
“我……我不是想害人……我只是……”她突然嚎啕大哭,扑通跪倒,“可没想到真有人信啊!我亲侄女昨儿吓得三天没敢吃饭,瘦脱了形!我……我对不住乡亲们啊!”
满堂寂静。
百姓哗然,愤怒转为羞愧,羞愧又化作醒悟。
有人怒骂贾半仙,有人冲向庙台掀翻符水锅,更有老农捧着被扔的南货种子痛哭:“这可是能亩产六石的稻种啊!我们差点亲手毁了活路!”
黑衣记事官立于人群阴影之中,笔尖微顿,最终将最后一行字重重写下:【灰袍郎中,针法诡奇,用药离经叛道,然效验如神。
疑为谢氏遗孤,银针十三诀再现人间。
上报枢密院,切勿轻举妄动。】
他悄然退场,身影隐入市井暮色。
而此时,一辆简陋马车正缓缓驶离县城。
车厢内,谢云书倚靠角落,呼吸微弱。
方才强提真气施针救人,早已耗尽残力。
他低头,一口鲜血猝然涌上喉头,来不及遮掩,便喷洒在掌心——那里,还紧紧攥着沾血的银针。
血珠顺着针槽滑落,像一条蜿蜒的小蛇。
他颤抖着手,用油纸小心包好其中一枚银针,封入竹筒,递予驿站信差:“南方,杏花村,务必亲手交到苏晚晴手中。”
信差欲问,却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震慑,只听他低声吩咐:“就说……‘勿念,我在替你扫路。’”
马车继续前行,碾过枯枝败叶,驶入苍茫暮色。
身后城池灯火渐亮,喧闹声随风传来——
“不是酱有毒!”
“是有心人想断我们的粮!”
“是那个灰袍郎中救了咱们!”
谢云书闭目靠在车壁,苍白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可就在此时,一阵寒风吹开帘幕,他身子骤然一僵。
高热袭来,骨髓如焚,旧疾反噬,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他咬牙撑住,却觉胸口剧痛如刀绞,仿佛有无数细针在体内乱刺。
他知道——这是当年毒发留下的暗伤,每逢心神耗损过度便会复发。
马车颠簸前行,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而在前方三百里外,一座名为永宁镇的地方,街头巷尾的狗食盆里,正泼洒着来自南方的酱菜残渣,人们唾骂着“毒南货”,孩童唱着“吃酱变鬼”的童谣……
而他,正一步步驶向那座流言最烈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