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拜师金陵(1 / 2)

金陵的冬,湿冷入骨。细密的雨丝混着冰粒子,如同无数根淬了寒毒的银针,无声无息地扎透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深处。秦淮河水裹挟着碎冰,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泛着铅铁般的冷光,缓慢而沉重地流淌。两岸鳞次栉比的黛瓦白墙,被连绵的雨雾洇染得模糊不清,如同浸了水的古旧水墨,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阴郁与沧桑。

苏晚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洗得发白、浆得硬邦邦的靛蓝色粗布袄子。袄子单薄,抵御不住这江南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湿寒。冷风如同狡猾的毒蛇,顺着衣领袖口的缝隙钻入,在她枯瘦的脊背上蜿蜒爬行,带来一阵阵刺骨的战栗。她背着一个同样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粗布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青石板铺就的、湿滑冰冷的巷道上。脚下是黏腻湿滑的青苔,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冻结的油面上。

杏林巷。巷如其名,狭窄幽深,两侧高墙夹峙,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老砖。巷子深处,几株老梅虬枝盘曲,枝头零星缀着几朵惨白的小花,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添几分萧索凄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挥之不去的味道——是经年累月沉淀的、混合了草药、霉斑、湿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金属锈蚀的奇异气息。这气息浓重而沉滞,如同无数逝去的药魂在此凝聚不散,沉沉地压在人的胸口,令人呼吸都变得艰涩。

巷子尽头,一扇不起眼的乌木小门紧闭着。门板老旧得发黑,上面没有任何匾额标识,只有两个早已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黄铜门环,在风雨中无声地晃荡着。门楣上方,几片残破的瓦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这便是沈先生的门户?苏晚站在门前,仰头望着那扇沉默紧闭的小门,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怀里的那封沈世昌的遗信,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温热,如同寒夜里最后一点将熄的炭火。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药气和霉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抬手,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铜环上停顿了片刻,指节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终于,她用力扣了下去!

“笃……笃……笃……”

沉闷的叩击声在幽深寂静的巷子里回荡,如同敲击在朽木之上,空洞而无力。很快便被呼啸的风声和细密的雨声吞没。

没有回应。

苏晚的心沉了沉。她再次抬手,加重了力道。

“笃!笃!笃!”

声音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门内依旧一片死寂,仿佛里面根本无人居住,或者……居住的根本不是人。

苏晚咬紧了下唇,干裂的唇皮被咬破,渗出一丝咸腥。她固执地、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门环。指关节在冰冷的铜环上撞击得生疼,很快便泛起一片红肿。寒风裹挟着冰雨,无情地抽打在她裸露的脖颈和脸颊上,如同细碎的刀片切割着肌肤。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冰水中煎熬。

就在她几乎要冻僵、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即将缠紧心脏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朽木断裂般的涩响!那扇紧闭的乌木小门,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无数种奇异草药气味的、如同陈年古墓深处散发出的沉厚气息,瞬间从门缝里汹涌而出!扑面而来!那气息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极苦的黄连、有腥膻的鹿茸、有辛辣的草乌、有微甜的甘草、有酸涩的五味子……无数种药气在经年累月的封闭中发酵、沉淀、相互侵蚀融合,最终凝结成一种粘稠得如同尸蜡般的、带着腐朽与新生奇异交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浓烈药雾!

门内光线昏暗。一个身影如同从浓重的药雾中凝结而出,悄无声息地堵在狭窄的门缝处。

那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如同新雪覆盖的枯草,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缕银丝被门缝漏进的寒风吹得微微飘拂。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葛布袍子,袍袖宽大,几乎垂至地面。袍子上沾满了各种难以辨认的、深褐或暗绿色的污渍,散发出浓烈的药渣和霉腐气息。他身形极其瘦削,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宽大的袍子罩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然而,那双深陷在浓密白眉之下的眼睛,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寒潭!目光锐利如电,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肉、洞悉灵魂的冰冷审视!那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如同两把无形的、淬了冰的刮骨钢刀,瞬间将她从里到外剥得干干净净!

“找谁?”老者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毫无起伏,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那冰冷的目光狠狠攥住!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湿滑的砖墙上!寒意瞬间透骨!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深深吸了一口那浓烈刺鼻的药气,呛得喉咙发痒。她颤抖着,从怀中极其郑重地掏出那封被体温焐得微温的信笺,双手捧着,如同献祭般递向门缝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沈……沈先生……”苏晚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我……我从州府来……受……受沈世昌老爷临终所托……前来……拜见先生……”

“沈世昌?”老者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寒星般的眸光骤然凝缩!如同针尖般锐利!他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猛地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一把攫住了苏晚手中的信笺!

那手冰冷!粗糙!指节嶙峋!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布满深褐色的斑点和纵横交错的纹路!指甲缝里嵌着深色的、难以辨认的污垢!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药渣和某种奇异腥气的味道,随着他手的动作扑面而来!

苏晚只觉得手上一空!一股冰冷的力道瞬间传来!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动作!那封承载着她所有希望的信笺,已然落入了那只枯瘦冰冷的手中!

老者看也不看苏晚,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迅速展开信笺。那封陈旧泛黄的云纹宣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封口处那枚深褐色的火漆印痕早已碎裂,露出里面折叠的纸页。老者深陷的目光如同两把精准的刻刀,飞快地在纸页上扫过!那目光在触及信笺末尾处某个模糊的、扭曲的指印轮廓时,骤然凝滞了一瞬!随即,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再次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钉在苏晚脸上!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情绪——有惊疑!有审视!有锐利如刀的探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触及了某种禁忌的……愠怒!

“沈世昌……让你来的?”老者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震颤,“他……死了?”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是……老爷……中风……前几日……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