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川恍若未见。他收回向前微倾的身形,垂眼,神色如常地从身边仆人端着的托盘里拈起三支细长的檀香,就着香炉旁的长明灯引燃。待香烟袅袅,才稳稳插入面前香炉灰堆中心。动作平稳舒展,如同庙宇中的泥塑神像在进行一场千年重复的仪轨。
就在这时!
一名身形精瘦的灰衣管事匆匆掀开厚重的隔光门帘闪入,脚步踏在寂静如死水的祠堂青石地上,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回响,惊得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都纷纷逃窜。他径直走到沈世昌身边,也顾不得繁缛礼数,几乎是贴着沈世昌僵硬如铁石的耳根急促低语了几句!极低的声音,却被祠堂独特的空寂拢声放大得几乎让所有人心头一跳!
“……城西码头新运到的那两车贝母……”
“……库房门都没开……车刚卸货……”
“……陈记药铺的周管事就带着人来……说是我们前几月的货款至今……”
“……车都堵在门口!说是不结清现银……这批货……当场扣下……”
灰衣管事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被风干的老树皮在摩擦,带着一股被强压着的绝望。
沈世昌猛然直起身躯!
如同蛰伏深渊的蛟龙骤然被劈开头顶的冰层!他那张长久被压抑焦虑、冰寒笼罩的面孔上,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沉稳、所有强行支撑的表象瞬间被这猝不及防的突袭彻底撕裂!眼底积压的血丝如同剧毒的蛛网在瞬间炸开!一股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从枯井般深陷的眼窝底部直冲而出!脸色由病态的苍白骤然转为被剧毒浸透的死铁青黑!他那只还沾染着血竭碎末的手掌猛地扬起!
“噤声!”
这一声暴喝!如同沉雷炸裂在空寂的祠堂穹顶之下!
声音里蕴含的狂怒威压瞬间席卷整个祠堂沉重阴湿的空气!沉重紫檀供案上,那几盏常年燃烧的长明灯火苗如同被无形的手猛地掐住喉咙,骤然剧烈地爆长摇曳,几乎要挣脱黄铜灯盅的钳制!灯油在狂摆的灯盏中泼溅出几滴滚烫的残泪!火焰映照下,墙壁上历代牌位深暗沉重的漆面,无数名字缝隙间流淌的光芒都在瞬间扭曲变形!如同无数先人在无声咆哮!
供奉列祖列宗巨大香炉正前方的沈世昌,面色呈现一种近乎妖异的青黑。他高高扬起的、沾着贝母粉染上的灰白色与血竭凝成的深红粉末的手掌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掌背筋络虬结暴起如同毒蛇缠绕!那只手最终并没有落下,只是悬在那里,如同召唤天罚的雷霆!他猛地扭过头!那双赤红的血眼不再是看向眼前的牌位或身边的管事——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剧毒的冰冷弯刀!带着狂躁的决绝杀意!狠狠撕裂了祠堂内凝滞沉重的空气!刺穿袅绕香烟!精准无比地越过数排层叠的牌位山峦!直刺向那高高的、供奉沈氏历代祖先最核心位置——一方质地温润、雕琢着繁复云龙花纹的紫檀底座中央——那块深深刻着“故显考沈公讳文翰之位”的古朴牌位!
那是沈砚去世多年的祖父,沈世昌的亲生父亲!沈氏产业、更是沈氏秘传药方的奠基人与守护者!
那目光绝非敬仰!那里面翻腾的全是惊怒,被逼至绝境的屈辱,仿佛在无声质问:父亲!您一手托起的家业!被他们如此踩在脚下!被他们活活拆骨剜肉!您……您九泉之下……可曾睁开眼看看?!
沈世昌猛地收声!唇齿紧闭,紧抿的嘴角硬生生勒出一道深刻的、渗着血丝的青紫细痕!
就在这雷霆万钧、祠堂中所有空气都被那暴喝和毒焰般的目光凝结成冰的刹那间!
站在沈世昌身后侧方的白芷,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和扑面而来的怒焰惊得浑身一凛。她那只一直拈着丝帕、看似漫不经心拂拭着裙裾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的手,猛地一颤!手帕飘然坠地!
几乎同时!
祠堂角落,一个侍立在巨大紫铜暖炉旁、负责照看香火的小婢女——这半日里唯一的响动便是这女孩子手中那柄细长的铜香夹偶尔刮擦炉腹的轻响——像是也被这声裂帛般的暴喝狠狠吓破了胆!她原本低埋着头,此刻却仿佛骤然脱力!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哗啦——!”一声异常清脆、刺耳的碎裂爆响!
婢女手中那盏本要为主人添水的青釉细瓷茶托不知怎地脱了手!连同茶托里还冒着细弱白气的青釉小盏!一同猛地砸落在坚硬如铁的青石地面上!碎裂的瓷片飞溅开来!温热的茶水混着几片暗褐色茶叶瞬间泼溅开来!更骇人的是!那茶水!竟好巧不巧!不偏不倚!大半泼洒在了香案脚边一只敞着盖、明显刚刚奉上没多久的乌木托匣里!
匣中原本厚厚一叠码放齐整、墨色清晰的账簿纸页瞬间被深褐色的茶水浸透!墨迹被水晕开!污损扭曲成一片混沌!污迹如同疯狂滋长的霉斑,迅速吞没了纸面密密麻麻的墨色数字!尤其是最上方那几页,字迹原本端正的“柒”、“捌”、“拾”,在污水的侵蚀下,边缘模糊扩散粘连,几乎辨识不出!
“啊——!”小婢女短促地惊叫半声,随即双腿一软,噗通瘫跪在地上,整个人筛糠般抖得无法自持!她惊慌失措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瓷和那个被污水浸泡的账匣!面色瞬间惨白如新裁的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