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的青檀院,连空气都仿佛被辛夷枝头层层爆开的、肥厚如幼婴手掌般的花苞熏染得甜腻了几分。浓稠的白光穿透日渐稀疏的嫩叶间隙,泼洒在精磨光洁的紫檀木药柜上,将那些交错拼接的檀木板面与密密麻麻的抽屉黄铜拉环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浅金的光晕。药气依旧深重,却似乎被这暖融的春息柔和了棱角,裹挟着辛夷花蕊特有的微粉气息,沉沉浮浮,在这小小空间织就一片近乎凝滞的暖融与寂静。
沈砚身上那件素青色杭绸直裰也似被阳光浸透,流转着几乎有实质感的温润微光。他斜靠在临窗一张铺了厚厚茵褥的宽大罗汉榻深处,背后倚着柔软的深色靠枕。姿态依旧带着病体固有的倦怠支离,斜倚的角度却比冬日里舒展了半分。暖阳如同流动的金粉,悄然浸润着他苍白透明的侧颊肌肤,连那深陷于微凹眼眶底层的枯寂黯影,似乎也在这光流下被无声地冲淡了几许。
榻角那张小巧的金丝楠木卷头案上,摊着一册厚重的《本草衍义》。书页翻至其中一叶,纸面泛着茶渍浸润出的老旧黄褐,上面用朱砂细细圈出了几行墨色文字。沈砚修长却了无血色的指尖轻轻搭在纸页边缘,指腹下的纸页在长年摩挲下异常光润。窗外辛夷新抽的嫩叶在微风中轻颤,筛下跳跃的光斑,正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纤长的睫毛在阳光投射下,落下一小片蝶翼般的、微微翕动的阴影。
他的目光似乎停驻在书页圈出的那几行字上。那些关于“黄连大苦大寒,直降泄火”的描述早已烂熟于心。然而那深黑的瞳孔却没有凝固其上,焦点反而轻微地弥散开来,视线仿佛越过了墨色的字迹与老旧纸页,悄然投向榻角下方。在那里,阳光照射不到的、靠近墙角药柜边缘的阴影里,苏晚正蜷跪在青砖地上,埋首整理着几味常用的散装药材。
光影在她身前清晰地切割出明暗的分界。她垂着头,发顶被从药柜上方窗格漏下的光束斜斜穿透,细弱的枯发如同被点燃般透出金棕色的微光。一只枯瘦而稳定的手在阴影里翻动着一小方半旧的软布,正极其仔细地将散乱的紫丹参片片理平包好。指尖在暗处动作轻微却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专注力度。另一只手中捏着半根刚分切好的甘草段,正要放入另一只白瓷小钵内。那根甘草断面在暗影中呈现出一种奇异温润的、近乎琥珀般的橙黄色泽。
光影交界之处,恰好是苏晚托钵的手指。光线在她微屈的指节上缓慢、无声地攀爬。如同春日冰雪消融的溪流,金辉一点点浸润了她指根处一道新鲜的、被切药铡刀不慎割出的细长裂口边缘。裂口尚未痊愈,薄薄的血痂在光线直射下近乎透明。
沈砚倚在榻边的身影骤然变得极其安静。那投在书页上的浅淡瞳孔边缘,倒映着金丝楠木卷头案温润的微光,幽深如古井的眼底深处,却有什么极其微弱的波动悄然漾开。原本凝固在朱砂圈划字迹边缘的焦点倏然弥散,视线低垂,目光便如同早春悄然解冻的涧水,无声无息地、极其缓慢地沿着微光流淌的路径,落在那根捧着白瓷钵的、在明暗交界处微微蜷曲的指尖上。视线沉凝在指根那道血痂之上。血痂的边缘在斜射的光线下薄如蝉翼,似能看清底下凝固的深红。
那目光并非审视,也非惊讶,甚至没有怜悯。仿佛只是一池深秋的寒潭水面上,悄然掠过了一片被风带下的辛夷花瓣,水面微微波动后又归于深寂。指节在摊开的纸页上无意识地轻轻点动了一下。
“甘草……” 沈砚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后特有的虚弱气短,声线却比冬日少了几分冰封的凛冽,裹上了一种被暖阳浸透的、难以言喻的微哑温润。他的眼神依旧凝落在那道浅浅的血痂上,话语却低缓地流淌着,“……《衍义》说它……‘炙过则甘温,温能助中气’……”
他的话语在“中气”二字上几不可察地顿了微乎其微的一瞬。仿佛是为了填补这刹那的停顿,他的目光终于从苏晚的指尖缓缓抬离,视线似无意滑过眼前药柜上数排抽屉中间,一个泛着幽光的黄铜拉手。那拉手正悬垂在一行深深刻着“国老(甘草)”字样的抽屉前方。金黄的阳光恰好漫过那“国老”二字,将“老”字最后一道拉长拖曳的墨色勾划映照得格外清晰。少年苍白的唇边极其自然地、极其隐秘地牵起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柔软痕迹。
“可若要使其温性长绵……须得慢火缓炙……”沈砚的目光缓缓飘移回到自己指尖轻点的书页朱砂上,语调恢复了他惯常的、陈述枯槁医理的平直沉缓,只是那声音底纹里似乎浸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极细微的温和倦意,“……尤忌焦枯暴烈,损其厚味甘醇之本元……”
暖榻斜对面,光线更沉暗些的低矮黄花梨绣墩旁。苏晚盘膝坐在一个陈旧的草编蒲团上。蒲团已被她坐得温软塌陷。她整个瘦小的身躯都陷落在午后西斜的、沉甸浓稠的暖金色阳光里。一只因长久洗濯药材而指腹粗糙变形、布满裂口的手紧紧攥着一卷用粗麻绳系住的破旧竹简。竹简早已磨损得青黄黯淡,边缘发黑,上面的墨迹也多有剥落之处。她深深埋着头,额前细碎枯黄的碎发被光束染成了薄金色,将眉眼全然笼罩在浓密的、如同鸟巢般毛茸茸的阴影里。唯有那点紧紧抵在竹简开篇处“脉象辨微卷七”那几枚拙劣笨重古篆上的食指指腹,能映见一丝微光下异常用力的惨白颜色。
室内沉寂如同古寺松林深处。罗汉榻方向,细微的书页翻动声如同枯叶坠地。沈砚侧对着她,目光投向窗外暖阳里浓绿摇曳的辛夷枝叶间隙。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过于瘦削单薄。偶尔,他极其轻微的、如同沉在旧绸缎深处的呼吸声,几乎被窗外鸟雀的啁啾盖过。
苏晚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猝然撞破宁静,短促急促得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瞬间打破了整个午后暖阳织就的安宁幻觉!她那几乎要埋进竹简里的头颅倏然抬起,枯草般暗沉的脸上涌起两片因憋闷而陡然升腾的潮红!额角的发丝被她无意识用手背用力擦开!露出光洁汗湿的额头,蒙、布满挣扎血丝的混乱光晕!
“少爷!”她的声音干涩嘶哑,猝然爆裂开来,如同困兽破笼!她似乎根本未意识到这突兀的爆发响动有多惊心,只是急切地、语无伦次地朝着榻上那寂静身影冲撞过去,“沉脉……沉脉如‘石落深潭’,按至筋骨乃得!那……那卷七最后这‘散脉’如‘扬花散飞无根’,大浮大缓,至数不匀……可……可它底下这一句批注‘散脉兼见迟象……主元气涣散欲脱……’这……这沉脉与散脉相兼……岂非悖论……如何能‘沉迟同见’?!到底……到底……”
她声音越拔越高,直至最后如同绷紧欲断的琴弦!指尖死死抠在竹简粗砺的纹理间,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竹篾抠碎!汗水大颗大颗从潮红的脸颊边滚落,砸在竹简深凹的墨痕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迹。话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死喉咙!她浑身剧震!仿佛瞬间从噩梦中惊醒,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癫狂失控的失仪!脸颊上的潮红骤然退去,涌起一片失血般的死灰惨白!喉咙里嗬嗬作响,发出如同溺水般绝望的抽气声!她像被这失控的惶恐骤然抽干了所有骨头,整个人如同瞬间坍塌的泥塑,直挺挺地从蒲团上栽倒下去!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凉的青砖地面!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