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遇贵人(2 / 2)

那双悲悯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更深的、沉如古井般的思量。短暂的沉默后,沈世昌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同投石问路,谨慎沉稳:“姑娘,我姓沈,在这城里经营一家药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在苏晚混乱的耳蜗中落下:“眼下是这般光景。若你……无处可去,可愿随我回去?”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确保每一个字都落在实处:“家中缺些人手做些浆洗打扫的粗重活计。虽工钱微薄,粗茶淡饭,但总能在这乱世里……得一瓦遮头,免于冻饿街头。”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浮夸的许诺,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光明描绘,每一句都沉甸甸地落在最实际、最卑微的生存底线上。

浆洗……打扫……粗活……瓦遮头……免于冻饿……

这些词语一个一个砸进苏晚混沌的脑海,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是沉重的钝响。沈世昌的话语极其朴实,像在描述一件寻常琐事。然而正是这份朴实,如同黑夜海面上骤然亮起的孤灯灯火,虽微弱,却清晰地标示出一个从未想过的、坚实可触的彼岸。那不是温软幸福的梦幻,只是一块暂时不会被冻僵饿毙、不会被流民践踏、不会被乌鸦啄食的实地。但对于一个刚刚失去母亲、在绝望深渊中沉沦的孤女来说,这实地已是无上奢望。

巨大的酸楚猛然冲上苏晚的喉咙,淹没了刚才惊惧的呜咽。那酸楚比眼泪更浓烈,几乎要将她的胸腔撕裂。喉咙里爆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抽噎,瘦弱的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像是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机彻底撕裂。

“谢……谢……”

嘶哑哽咽的字眼艰难地挤出来,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没有更多思考的余地,也不需要思考——眼前这个人,这干净沉稳的声音与气息,这只托着银钱的手,就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木板。她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濒临崩溃的感激方式,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挣扎着想要扑倒在地叩拜。

沈世昌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带着一种几乎是长辈般的姿态,迅速将托着银钱的手往前虚虚一递,恰好挡在了苏晚那就要额头触地的身体前方,声音沉了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必如此。快起来,为你娘……”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目光再次落向那裹着苇席的冰冷遗体。那目光里的催促意味清晰明了,带着一种务实之人的利落决断。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任何犹疑都可能导致变故。

那冰凉的碎银和铜钱入手,分量比想象中沉得多。苏晚将它们死死攥在掌心,粗糙的棱角和冰冷的质感硌在皮肉里,带来一种微痛的真实。

她终于松开了死死抱住母亲的僵硬手臂。力气似乎顺着指尖流回了身体里一点。她深深埋下头,额头在母亲冰冷僵硬的手背上最后一次重重地触碰,泪珠无声地滚落,滴在那苍白枯槁的手背上,很快沁入褶皱,了无痕迹。

用尽全身气力,苏晚用那破旧的苇席将母亲的遗体更加仔细地裹好,用地上那根充当车棍的硬木棍做工具,在离城墙稍远些的一棵早已枯死的槐树下——这是她目力所及能找到的唯一“安稳”些的标志物,奋力挖掘起来。泥土坚硬如石,每一次撬动都带来手臂的震颤和腰背的剧痛,她咬着渗血的嘴唇,闷头苦干。不远处,两个同样瘦得脱了形的老妇人见了沈家的马车和仆从在旁守着,又见苏晚在沈世昌默许下安葬亡母,便互相依偎着挪到近前,用枯柴般的手和破瓦片帮忙,不多言语,只有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悲悯和兔死狐悲的平静。

坑很浅,不足以成穴,只是勉强挖出了一个能将人横置下去的凹形。几个好心流民帮着苏晚,将那裹着席子的单薄躯体放了进去。没有棺椁,没有祭品,只有苏晚跪在冰冷泥土前,朝着那微微凹陷的土堆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额头都撞击在冰硬的地上发出沉闷声响。干涸的嘴唇无声翕动了几下,终究只是将脸深深埋进新翻出来的湿润冻土中,颤抖了好一阵。

再起身时,苏晚脸上是彻底被绝望与悲恸洗刷过的苍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没有再看那小小的土丘最后一眼,只是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着一直站在马车旁、静静等候的沈世昌和他那神色恭谨的仆从。她的视线低垂,定在沈世昌青布直裰衣角沾染的那一点点新鲜泥痕上,喉咙再次发哽,肩膀不由自主地耸动。

沈世昌将她所有的情绪尽收眼底,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待苏晚终于抬起头,对上他平静的目光时,他才微微颔首:“走吧。”

一个字,再无多言。

沈世昌转身走向马车,仆从撩起厚重的靛青色粗布车帘。苏晚最后的目光扫过那几枚深陷在黄土里的脚印痕迹,那是她最后留在母亲身边的东西。然后她抬脚,踉跄一步,下意识跟上前面那个挺拔沉稳的身影。

当她的赤脚即将迈过那道用巨大条石砌成、象征着安全与苦难分界线的厚重城门时,旁边那个帮过她的老妇突然用极其嘶哑的气声低低说了一句:“跟了去……好过……在外头等死……”声音浑浊,飘散在风中,不知是感叹还是警醒。

城门外绝望的哭号、争夺的嘶吼、尘土尸骨的腐臭气息,像一席沉重的破烂裹尸布在她身后骤然剥落!踏入城门内的瞬间,世界的感官在那一刻被无声地切割。

城门轰然关闭的沉重闷响自身后传来,仿佛彻底封死了地狱之门。

而眼前,一片猝不及防的、死寂般的街道在晨光中铺展开来。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整齐光滑,两侧青砖白墙的宅院次第排开,高墙深垒,黑漆大门紧闭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打扫清洁后留下的干净湿润尘土气,混合着隐隐从门缝院落里飘散出的烟火炊熟气,还有……还有沈世昌身上残留的那一丝清冷安稳的檀香气。

一切的声音都在巨大的落差里被消音了,只剩下骡蹄踏在湿滑青石板上清脆的“哒哒”声,敲击在苏晚空白一片的心上。她下意识地抬脚,看着自己那双裹满新泥干泥、裂开许多口子的光脚,就要踏上那片洁净得晃眼的石板路。

“等等。” 沈世昌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那个精干的仆从不知何时已经从车厢里取来了两样东西:一张半旧的灰色粗布巾子,和一叠看起来虽然粗糙但十分厚实的粗麻素布鞋。

仆从走上前,示意她擦擦脚。

苏晚愣住了,她迟疑地、几乎是惶恐地用布巾笨拙地擦拭脚上厚厚的泥垢,然后抖抖索索地穿上那双素麻布鞋。鞋底硬邦邦,尺码也大了许多,在她瘦小的脚上显得空空荡荡。但这种包裹感……陌生得让人鼻尖发酸。

重新迈步。冰冷坚硬的青石板隔着粗糙的鞋底清晰地印刻上来。仆从在前头牵着骡子。沈世昌步伐平稳地走在侧前方。青骡拖曳的乌篷车在空寂的街道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苏晚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目光空洞,死死盯着脚下不断后移的青石纹理,死死盯着前面那人青袍下摆随着步履规律晃动的边缘。

她心中只有一个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念头:娘,我……好像进了城了……

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感激还未来得及成形,更深的悲伤和孤绝又猝不及防地涌上来,塞满了喉管胸口。沈世昌那干净的气息包裹着她,却无法穿透那层裹着亡母气息的冰冷的硬壳。她只能下意识地、拼命地在心里默数着脚下每一次鞋底敲击青石的步数——一步、两步、三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脚下这条骤然改变的、光洁却异常陌生的道路上维持平衡,才不会立刻在这片巨大的虚无中失重跌入深渊。

当她数到第十三步时,脚步在一处青灰砖墙下高大的石青门槛前顿住。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上挂着的灯笼刚被仆人取下。门槛内侧,一道窄窄的白麻布条静静躺在地上,一端隐入门内青石地的阴影中,另一端,则毫无烟火气地指向门外冰冷坚硬的石阶。

苏晚的脚步钉在了那道石青门槛外面,离那截突兀的白布不过半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