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极微弱的、如同风中蛛丝般的气息,混着浓重的死气,艰难地送出了三个几乎无法辨识的字:
“……活…下…去…”
那气息,是最后残余的温度,吹拂在苏晚冰冷的耳廓上,带着母亲全部的不甘、不舍和仅有的希望。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了苏晚的骨血深处。
苏晚的心脏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冰冷铁手死死攥住!她发着抖,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吐不出一个字。就在她的注视下,王氏的眼睛骤然失去了最后那一点微弱的神采,彻底凝固,空洞地倒映着城门口上方那片逐渐亮起的惨淡晨光。那最后一丝努力维持的生命之火,随着那句无声的遗言彻底熄灭。
那只似乎想抬起、想再抚一抚女儿枯草般发髻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终究只是指节僵硬地蜷曲着,软软地滑落在车板上,再无动静。整个身躯瞬间坍塌下去,所有的重量压得苇席发出最后的呻吟,随即是彻底的死寂。连那缕原本就不明显的温热气息也彻底消散,融入冰冷的石地和微凉的晨风中。
“娘——!”
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尖锐的耳鸣。然后,无法言喻的巨大悲恸如同沉睡的火山终于积蓄到极限,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爆发!苏晚的喉咙像被滚烫的烙铁贯穿,发出完全不像人的、撕心裂肺的凄厉长号。
那声音尖利如濒死禽鸟的悲鸣,却有着裂开金石的力量,瞬间压过城门前所有的哭嚎、叫喊、哀求和粗暴的呵斥!时间仿佛有了一瞬的停滞。
苏晚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不管不顾地扑倒在冰冷的苇席上,用尽全身力气将母亲那已然僵硬冰冷的身体死命往怀里拖、往怀里抱。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臂紧紧箍着母亲的肩背,像是要勒进自己的骨肉里,勒进那片永恒的冰冷中。她的脸深深埋进母亲失去温度的颈窝,泥土和死亡的气息呛入鼻腔、堵塞咽喉。
肩胛骨剧烈抽动着,全身都在痉挛。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尘土和额角的血迹,一滴一滴重重砸落在母亲僵硬冰凉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水痕,瞬间又被绝望蒸干。那嘶喊已不成调,只余下最原始、最绝望的悲鸣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碎了心肺,最后化为喉间破碎不堪、无法遏制的抽噎。
“……啊……娘……啊……”
那哭声,不成句子,只是喉咙撕开裂帛的悲音,一声连着一声,耗尽整个躯壳的气力,在沉重的城门阴影下回荡,悲怆得让所有喧嚣黯然失色。尘土从城门口不断被带起、飞扬,簌簌落在她枯草般的乱发和抽搐的脊背上,落在那具至死都未能踏入庇护之地的冰冷遗骸上。
城门口乱了一刹。士兵们愕然地看着这个抱着尸身恸哭的枯瘦少女,那张牙舞爪的枪尖似乎也滞了一下。周遭哀嚎争夺的流民们,动作有了片刻的凝滞,一张张麻木的脸上裂开细微的缝隙,露出短暂的茫然和更深的枯寂。哭泣的母亲、争抢食物的汉子、倚靠在破车上眼神空洞的老人,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生灵,此刻都像被无形的冰凌冻结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片绝望的死寂中心吸引,空洞的眼珠里映着那道匍匐在冰冷石地上、以骨为绳紧紧捆缚着冰冷躯壳、发出撕心裂肺悲鸣的剪影。
高高城门洞开的那道狭窄缝隙里,隐约透出州府内街市的气息——食物的淡香、干净的尘土气、还带着一丝难得的晨露湿润。门后阴影处,似乎有几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那里,朝外冷漠地窥视着这片人间炼狱的边缘。也许是一时好奇的富贵闲人,也许是值守的官员差役。那光线,如同冰冷井口下的遥不可及的天光,照不进这片泥淖半分。
沉重的气氛冻结了喧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少女怀抱枯骨的悲鸣,和她身下拖曳出的一条绝望延伸的影子,浓重得化不开。
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连那些贪婪盘旋俯冲的乌鸦,也远远落在了城墙的枯树上,缩着脖子,不再鼓噪,只是用冰冷的小眼珠望着下方。
一个靠坐在城墙根下,同样瘦得只剩骨架的老农,蜷缩在破麻袋里,布满沟壑泥痕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深陷的眼窝朝着苏晚的方向凝滞了许久。那只枯树皮般的手,似乎一直紧紧捂着怀里的一点东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捂着的地方,又看向抱着母亲尸体近乎断绝生息的苏晚。半晌,那只枯手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东西——半个干硬的、同样发黑的麸皮窝头。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那窝头粗糙扎手。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某种力气,颤巍巍地、几乎是爬着往前一点点挪动了一小步,佝偻干瘦的背脊如同被岁月蛀空的老树,随时会断裂。在离苏晚只有几步之遥时,他佝偻的身子突然顿住,微微抬起枯柴般的手臂。
“唉……”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混在尘土中。那半个干硬的窝头,被老农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没有言语,几乎是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麻木,将窝头轻轻抛向苏晚身前的阴影里。那发黑的麸疙瘩在滚烫的地上弹了一下,滚了几滚,最后停在染血的石缝间,沾满了新落的尘灰。
做完这一切,老农便耗尽了所有力气似的,重新深深蜷缩回去,抱着膝盖,脸埋进臂弯,只剩下一点点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脊背。
苏晚哭得脱了力,全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悲恸溶解,再撑不起一丝重量。她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即将碎裂的泥塑。散开的苇席缝隙下,露出母亲王氏一只僵硬的、灰白的手,指节无力地弯曲着,如同焦枯的树枝,搭在尘土冰冷的青石地上。
惨淡的晨光终于艰难地挣破了厚重烟尘,越过巍峨冰冷的城墙垛口,吝啬地将几线灰白的光涂抹在官道上,涂抹在无数等待或躺倒的流民身上。当那一线惨淡稀薄的光晕最终落在苏晚身上时,那悲恸到极致的嘶鸣戛然而止。
她的头猛地垂落在母亲冰冷僵硬的肩颈间,一动不动。肩膀不再抽搐,只有极微弱的、濒死般的呼吸带动着肩胛骨轻微的起伏。双臂仍死死箍着母亲冰冷的躯体,仿佛那是她身体唯一存续的根基。额角干涸的血渍,脸上交错的泥印泪痕,混着新落下的微尘,凝固成一张模糊而惨烈的面具。
晨光清冷。城门那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垂下的尾翼,沉沉覆盖下来,将这怀抱亡母恸哭的身影彻底吞噬凝固。远处枯树上的乌鸦,突然爆发出几声聒噪,翅膀拍打,瞬间惊飞盘旋。
城门口短暂的死寂已被打破。一个沙哑干裂的声音在人群中试探地响起:“……还有……还有点水……给……给点……”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微小的涟漪漾开。无数枯槁的手再次探向那森严的门户缝隙,绝望的低语、虚弱的哀求重新汇聚起来,像涨潮的浊浪,一点点吞没了刚才那撕心裂肺的悲鸣留下的最后一缕余音。世界不会为一个人的崩塌停顿分毫。
唯有那城楼下抱着冰冷枯骨的少女剪影,彻底凝固在扬起的尘埃与惨淡的天光之间,浓重不化,仿佛是从灰黄地狱画卷里硬生生撕下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