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收,天色灰青如砚。老樟树下那单薄的灰衣身影动也未动,只斗笠阴影遮住了整张脸。唯有一只从袖中伸出的、枯槁如老竹根的手,五指痉挛般死死掐着怀中一个破旧蓝布小包!如同掐着半生光阴的浮沫!
薄暮时分,细雨已歇。孤山寂寂,湖水归于沉墨色。唯天心深处挣扎出半轮蒙昧昏黄的月影。徐墨言踏着满径苍苔积水,蹒跚登上了断桥西侧一处冷僻高亭。颓然跌坐于亭角冰凉石栏畔。
西湖水在黯淡月影下,浮泛着无数幽深晦暗的漩涡。远处画舫琴歌靡靡,红灯笼随波摇曳,在浓重夜色的湖面上割出几道破碎的胭脂痕。他解开胸前裹得紧密的蓝布包,端出那方沉甸甸的旧砚。砚池残角处的金丝“忍”字,在昏蒙月色下竟似有幽微金光流转。
亭中石案粗砺冰凉。他抖着手,摸索怀中贴身藏了大半日的半锭小墨——那是山乡学童稚手捏制的粗糙松烟。又掏出小半角盛在粗陶钵里的清水,指头早已冻得麻木不听使唤。费了极大气力才抖索着将那点墨在石砚池深处研开。水少墨稠,浓黑黏腻如陈年淤血。他拾起竹布斗笠压着的秃笔头,笔尖饱蘸那沉淤墨汁。
笔尖悬于冰冷的青石桌面。
写什么?
“守璞”印鉴浮于眼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的砚底小字刻入骨髓!腕下枯笔沉滞如千钧!最终只在冰冷的石案上,以一身残存骨力,一笔一划拖出两个枯裂如老梅虬枝的大字:
湖 月
墨痕淋漓沁入青石石肌,却又迅速被亭角渗下的夜露融解,化开一片混沌暗影,狰狞模糊!
胸臆间那口硬生生憋了半日的腥气终于冲喉而出!“噗”的一声,淤血混着浓墨喷在石案!几点殷红溅上那方残破古砚的池边!更溅入砚池深处!浓黑墨汁瞬间吞噬了血痕!
“当啷”!
秃笔从手中脱力跌落石阶,碎成数截!徐墨言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石砚边沿!砚额那道嵌着金丝的“忍”字深痕,狠狠印上他滚烫如烙铁的眉骨!鲜血蜿蜒而下,混着污浊墨汁,流满了那方老旧石台!
月光陡然穿透重云,倾泻入亭!
那轮悬于天心的朦胧月轮,在沉黑砚池中倒映出来——竟赫然是一轮完满澄澈、光华皎洁的明月!池水动荡摇晃,那轮澄月竟似挣脱万千墨海污浊,自砚池深渊破水而出!与天上真月共明!孤光流转,不染纤尘!光芒中,砚边那两个血墨淋漓的“湖月”大字,竟如受了某种点化,狰狞扭曲的墨痕在流动的水光月影里舒展、蔓延……如同深扎入石、蜿蜒了百年的老藤根系!而那血、那墨、那水、那月混流的砚池深处,赫然现出了清晰无比的刻痕——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何人不识君
十六个小字,沉雄厚重,如龙眠深渊,被这清绝月华彻底洗亮!
风自湖心起,穿过古亭萧瑟檐角,携着雨后水生草木的清冽腥气,拂过老书生布满墨血的脸颊。徐墨言匍匐在冰冷的石案之上,紧贴着那方沉睡了半生又被月光彻底唤醒的残砚。脸颊下的石砚冰冷刺骨,泪水混着血墨模糊了眼前一切景象。唯见怀中旧砚墨池中那轮倒映的孤光,与天心皎月遥相呼应,光芒流转于血泪泥泞之上,澄澈坚定,穿透数十年尘烟滚滚,穿透命运沉浮,仿佛要照亮一条直抵永恒的清寂坦途。
天将破晓。浓云尽散。西湖水光潋滟如初磨新镜。
孤山路僻处,那方题了“湖月”血墨的青石古案前,已是人去亭空。唯余一方深紫凝光的端溪古砚,静静置于石台正中。砚下压着一张素白笺:
此石曾照西湖月,
愿归云水无尽藏。
墨色枯涩而内敛,字字透出松风古意。
晨光温柔漫过湖堤垂柳,攀上孤山麓下那间素雅书坊的白墙粉壁。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素窗,投在窗前长案那本摊开的《论衡》书页上时,一只筋骨分明、食指带疤的枯瘦素手,轻轻拿起案头一本纸色泛黄的旧籍——那深青色粗布封面边缘早已磨损殆尽,唯素色底页上一点刺目的猩红朱砂篆印,在清亮晨光中,如血亦如火:
守 璞 赠 吾 友
窗下老妪银发如霜,指尖缓缓抚过那几个字。凝神片刻。窗扉被春风推开。暖金色光芒涌入,瞬间将整个书斋填满,也将案角一枚搁置多年、缺了一角的松木笔挂残件笼罩其中。老妪抬头望向窗外澄净水面——晨光正将昨夜风雨彻底消融的浩渺碧波映得金粼跳跃。远处断桥西畔的冷清石亭轮廓,也在这片浩荡光海中渐渐淡化,最终归于一片清朗澄澈的空明。
风过书页,簌簌翻卷。
一叶被遗忘的、题着几行旧墨的桃花瓣自书页飘出,打着旋儿,悠悠飞入窗外浩渺烟波深处。
三十年前西湖月,
曾照青衫鬓底霜。
守得残石池心在,
孤光千古渡寒塘。
——《砚底西湖月》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