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扑向墙角歪斜的破书桌!桌上纸笔散乱——正是白日模仿云卿笔韵临写的几张残篇!其中一张《兰亭序》“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 的行草尤其用力过度,墨晕氤开处字迹变形!那一点不甘心、求认同的隐秘心绪竟在酒后被照得清清楚楚!他眼睛赤红如同滴血!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天灵盖!
“写!写!写!无用之字!空耗心血!有何用处!”
狂吼声中,他双手猛然抓住桌沿!用力一掀!
“哐当——哗啦!”
朽木书桌轰然翻倒!笔筒、砚台、笔洗、半碗墨汁、成堆书卷纸片、连同白日临摹的那几张字纸——暴雨般倾泻满地!唯一那方从纸墨铺带回来的劣质松木粗砚,在碎裂破响中狠狠撞击冰冷磨石地面!
“咔嚓!”
一声刺耳闷响!砚台摔作两半!墨汁混着地上尘埃污浊泥泞!墨水中裂开的砚体扭曲似一张绝望嘶吼的嘴!
他呆愣片刻,血红的眼珠瞪着地上那破碎扭曲的砚台,如同瞪着另一个破碎不堪、血淋淋的自己。猛然间一股腥气直冲喉头!他扶着墙狂呕起来!胃里空空,只呕出几口酸苦难当的黄水!四肢无力地滑坐于冰冷的狼藉之中!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佝偻蜷缩,将脸深深埋入膝头污浊的袍袖中!压抑已久的声音终是压抑不住,变成绝望的呜咽!那是野兽重伤濒死般的悲鸣!在这破败冷屋里回荡不息,震得墙角蛛网簌簌抖动!
门外脚步声杂乱,隔壁书生骂骂咧咧推门欲看,瞥见满室狼藉、伏地蜷缩如虾的身影和地上那断裂的残砚,骂声顿时噎在喉咙,化作一声低低的啐骂,复又把门狠狠关上。
不知过了多久。
呜咽声渐渐低微下去。喉咙被酒和酸涩蚀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黑暗中,只闻急促粗重的喘息。
冰冷的磨石地传来一股直钻骨髓的寒意。
意识迷蒙中,他残存的视线似乎又被那轮砚底的圆月所吞噬。它不再澄澈温暖,而是冰冷的、巨大的、沉甸甸地向他压来,压得他几欲窒息。就在这濒临碎裂之际,云卿那句冰玉相击、却又烧灼过他魂魄的话语,一字一句穿透墨色冰封的地狱:
「读书……非为朱衣点头……是为心头灯火不灭!」
「照破蒙昧!守住一点……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
那轮压在头顶沉沉的砚底明月,恍然间竟似被这股锋锐字句剖开一道罅隙!清冽明澈如秋水洗过的光芒,穿云破雾!当头浇下!
“唔……”
徐墨言喉间发出一声混着血沫与酒气、意味不明的低吼!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墙角那片残破的“废纸” ——正是白日里那张洇透墨渍、变形了的《兰亭序》残稿!黑暗中,他倏然扑了过去!像溺水人抓住浮木!双手痉挛着将那半湿的、污秽的、团皱的字纸在冰冷地面摊平!五指如爪插入泥泞墨汁的狼藉里!
他抓起半支秃了毛的残笔!
没有水洗,更无砚台可研墨!
他一把抓起地上那只摔裂了口的半块松木破砚!将残砚内壁附着的那层厚厚墨痂,狠命地、不顾一切地用手指疯狂刮擦!指甲抠进松软墨垢,刮出血丝也不顾!带着墨腥气的乌黑油脂,混着指上黏腻墨汁,被他狠狠涂抹于笔头之上!
喘息如牛,额角青筋暴突!他以血污手指蘸那泥泞墨膏!
笔尖落于污浊皱纸!腕骨悬于虚空!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呜咽咆哮!仿佛要用尽毕生气力!将胸腔中那股几乎将他焚毁又冻结后的余烬灰烬——那团被名为“云卿”的利剑刺透后淌出的、混杂着屈辱与澄清的东西——全部倾注于笔端!
力透纸背!笔走荒原!
「 亭 亭 —— 如 ——盖!」
四字如铁铸斧凿!墨色浓重枯涩如他呕出的淤血!结构狂放不受控制!完全跳脱于《兰亭》秀丽流转的风华!每一横划似崩裂山石,每一竖捺如倒折铜戈!那淋漓酣畅、破纸欲出的狂态野气,粗粝强硬到不惧风雪摧折!恰似那荒寒旷野间,唯余一杆孤竹!挺直!坚韧!任尔四面风摧雨打,亦难掩其铮铮骨相!
窗缝里最后一点豆大火光猝然熄灭。浓重如墨的黑暗吞噬了小屋。
唯徐墨言剧烈喘息声在死寂中异常粗重清晰。
他手中血污墨染的残笔终于脱力坠落于地。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纸上那浓重到堆墨的“亭亭如盖”四字,竟觉笔画深处透出一股奇异的、仿佛从根底燃起的灼烫温度,烙在他的指尖,一路烧透那混沌不堪的血肉心魂。
窗外雨声潇潇沥沥,敲打疏瓦。
一缕初冬的寒气,带着西湖的潮意,自破窗缝隙无声无息潜入,卷起地上狼藉的纸片。
孤山的晨钟撞碎了暗夜,遥遥传来第一声清越悠远的长鸣。
檐角凝着的冰冷水珠,悄然坠落。
一滴。
正敲在那残破砚体的裂口深处。
墨池映心镜,字字泣血光。欲知那绝处疯笔,将引出何等奇缘,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