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衣?!
不!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裂开的缎面袍子
异常柔软、闪着内敛光泽的丝绸!内衬并非寻常棉布!而且是里子!
靛蓝巨猴的利爪并未伤及卢怀安的皮肉,却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精准,借着撕扯下坠之力,硬生生将卢怀安价值不菲的外袍从他身上完全撕剥下来!
袍子如同被褪下的蛇皮,委顿在地。
卢怀安肥胖的上身,只剩下一件雪白色的杭绸里衣(肚兜的延伸穿着),但更刺目的,是在他前胸处,那件贴身绸衣的胸腹位置——
一大片精心刺绣的纹样,在白色绸底的映衬下,清晰无比地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下!
一对……并蒂莲花!
粉嫩的花瓣层叠舒展,两朵饱满的莲蓬紧紧依偎!金色的丝线勾勒着花瓣边缘的脉络,碧绿丝线盘绕成相依的莲茎!针脚细密流畅,色彩过渡和谐,构图饱满生动!那姿态、那亲密无间的相依相偎之感……
与王四临死前紧攥于手心的那半片染血锦帕上的刺绣图样……
分毫不差! 如同从同一张绣稿描摹而出!
“啊——!”卢怀安下意识地双手抱胸,试图遮掩那暴露的刺绣,口中发出绝望的、如同濒死的野兽般的嘶嚎!最后的遮羞布被这畜生以如此羞辱而致命的方式彻底撕碎!
整个公堂一片死寂!只余烛火摇曳!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身绸衣上的并蒂莲绣,再看地上那件锦袍废墟!寒意如电流般窜遍每个人的脊椎!这是何等的指控?天衣无缝!不!是衣无缝而绣有痕!
孙秉正猛地一掌拍在公案!檀木厚案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得堂上烛火疯狂跳动!
“卢怀安!此绣何处得来?!说!”
质问如惊雷炸响!卢怀安抱着双臂瘫软在地,瑟瑟发抖如风中残叶,嘴唇青紫哆嗦,连一个字也吐不出。
“张千!”孙秉正不再看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钉住那张此刻椅底朝天、刻字如血的紫檀椅,“将此椅所有榫卯接缝,给本府一寸寸仔细摸查!”他声音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寒,“椅中若有玄机,给本府撬开!立刻!”
“遵命!”张千如临大敌,深知此物干系重大,连同另一名衙役重新近前。二人不敢鲁莽,仔细用手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料上摸索按压。猴子在一旁焦躁地踱步,喉咙发出急切的“咕噜”声。
突然!
张千粗粝的手指在翻转后的太师椅底座、靠近刻字“卢”字不远、与一条粗壮腿柱榫接的凹槽深处,触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凸起!触感异于木理纹理!似乎暗藏机括!他心头狂震!立刻单膝跪地,凑近仔细查看!
在一个隐蔽到肉眼几乎不可见、毫不起眼、形如虫蛀小孔的暗槽底部,借着烛光仔细辨别,竟藏着一个极小、极精细的青铜榫卯销钉顶帽!帽顶中央凹下,赫然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莲瓣纹!
“大人!这里!”张千的声音带着难抑的激动与震撼,指向那点微毫之处,“似有机括!”
李墨轩迅速从袖中摸出一枚寸许长的探针,针尖细如毫发,屈身凑近。他将探针极其谨慎地探入那微小孔槽,轻轻抵住那莲瓣纹顶帽,先是缓缓用力压,未果。再尝试左右微微旋转……
“咔哒……喀啦啦……”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金玉碰撞、又似枯骨摩擦的细微机簧运转之声,从厚重的紫檀椅腹内幽然响起!声音虽小,在死寂的公堂上却清晰得如同来自九幽!
那张沉重无比、看似浑然一体的紫檀椅,在靠近孙秉正左手边扶手内侧的厚实靠壁边缘下方,突然无声地向内侧滑开一道长约三寸、宽仅寸许的狭长扁薄暗格缝隙!
一股淡淡的、陈年檀香混杂着某种玉石的冰寒气息,从缝隙中幽幽飘散出来!
孙秉正一步跨到椅侧。李墨轩立即将灯火靠近。
狭长暗格内空空荡荡,只静静躺着一小截物件。约莫三寸长,尾端带着轻微的弧度。
通体莹白如凝脂寒冰!
质地温润内敛!
线条简洁流畅,却带着宫廷造器的神韵!
断口处,有明显的旧痕!
在灯光聚焦下,那物件尾端的细微弧度之上,赫然刻着一行微小却清晰无比的字迹——
“万历廿玖年”
再下一点,是——
“造”!
万历二十九年造!
正是那半截断簪的另外一半!
“取来!”孙秉正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李墨轩用戴着薄皮手套的指尖,如同捧起一滴凝露般,极其谨慎地从暗格中将那半截玉簪拈出。触手冰凉彻骨!
那巨猴也凑了上来,琥珀色的眼瞳紧盯着那半截簪。
孙秉正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奔涌的惊涛骇浪,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以素白细绢层层包裹的物什。解开绢布,那从王四口中取出、同样刻着“万历廿玖年造”的另外半截断簪,暴露在灯光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截冰凉断裂的玉质上。
李墨轩屏住呼吸,双手如同祭奉神器般,缓缓将新取出的这半截玉簪,向着王四口中那半截的断口处靠近……
灯光下。断口边缘的细微崩茬纹理……玉质内里的天然棉絮流淌纹路……线条的衔接弧度……
严丝!合缝!
如同枯骨重逢!如同时光倒流!如同血咒对接!
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一枚完整的“万历二十九年造”宫廷造办青白玉簪,跨越八年生死的阴阳界,此刻在烛光摇曳的公堂上,于无数目光注视下,于那张布满血痕刻字的紫檀椅旁,冰冷地……合二为一!
“咔嚓。”
两截玉簪拼合的细微声音,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劈碎了卢怀安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饶命啊!大人饶命!!”
河间首富卢怀安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烂泥一样瘫倒在高悬“獬豸”图腾的冰冷青砖之上!涕泪横流,糊了一脸,浑身肥肉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抖动!那伪装彻底崩溃,剩下的只有被揭穿所有隐藏、赤裸裸面对终极恐惧的无尽绝望!
他挣扎着,如同溺水的肥虫,语无伦次地哀嚎、哭诉,声音如同撕裂的布帛:“…是…是我……是我杀了王四!是我将他弃尸荒野!……可…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大人!……”
嚎哭片刻,卢怀安猛地抬起头,带着一种彻底疯狂后反而诡异的、解脱般的惨笑,哭喊道:“…当年…万历二十九年!中秋!是我……是我亲手将我那才十六岁的小妹,卢玉娘……送…送进了宫门!给当时大珰冯保的亲信太监李芳!…送进宫里…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就为了…就为了卢家…攀上内廷高枝!……”
他声音陡然拔尖,充满无尽的悔恨怨毒:“…可冯保那老匹夫!过河拆桥!只给我一个虚衔皇商!根本没把我卢家放在眼里!…我小妹…入了宫…起初还能带出些只言片语…后来…后来就杳无音讯!……直到…直到那一年中秋后!那该死的乐户王四!…不知撞了什么邪运,竟…竟得了我那可怜小妹…当时的薛才人垂青!还…还传出了那半截玉簪的信物!……”
他涕泪纵横,怨毒地望向那两截已经合一的玉簪:“…冯保耳目通天!知道了这事!他…他差人送来的‘封口费’就是那把该死的椅子!…还要我……清理门户!要王四永远闭嘴!…否则就让我小妹在宫里无声无息地死!死得比烂泥都不如!让整个卢家……粉身碎骨!…是他!是冯保逼我的!大人!我是被他逼的!…我不得不做啊!…”
“我让家丁尾随王四回他下处,下了药…掐昏了他…拖到荒庙…本想伪造意外…没想到那小子中途醒来反抗…挣扎太过激烈…我…我失手…不!是被逼无奈!就用王四那琴师的琴弦…从后勒死了他!…为绝后患…将他右手那根知晓内情后、害怕泄露为护主而自断的食指…直接……割了!……那把椅子!那害人的椅子!就是冯保给的索命符!”卢怀安嚎啕大哭,手指痉挛着指向那紫檀椅,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扭曲的仇恨。
真相!带着腐臭血腥气的真相!如同破堤的污浊洪水,彻底淹没了公堂的肃穆!
堂上死寂,仿佛连烛火都被冻结。只有卢怀安绝望的嘶嚎在回荡。
孙秉正面无表情地立于那九狮攒珠的太师椅前、两截拼合的玉簪旁。他缓缓抬头,目光穿透敞开的府衙大门,投向衙门外更深沉、更寒冷的天空。
案子已断,罪魁已招。
然。
一张染血的破庙锦帕,牵扯出“薛”贵妃(薜妃)与河间卢家。一把刻字的逾制御椅,点破“冯保”之名。一只太行青猿、十二幅朱砂灼眼的《点卯图》血卷……这层层叠叠的帷幕之后,真如卢怀安所供……仅止于此吗?
“来人!”孙秉正的声音如金铁交鸣,斩断哀嚎,“将卢怀安收押!严加看管!供词画押!此案尚有牵连,择日细审!本案一应紧要物证,特别是这把紫檀椅,命府衙库丁严密封存!”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利刃划向门外阴沉的天际,“具本奏报刑部!另——”
他袖袍一甩,斩钉截铁吐出二字:
“备轿!本府……要去拜会一位内廷要人!” 所指何人?不言自明。那根串联起宫闱、巨珰、商贾与乐户骸骨的丝线,已然绷紧!
血红的“点卯图”如诅咒高悬,青狞椅背上狮口衔珠幽光冷冽。府衙血案初告段落,刑部复核之日风雷再起——东厂提督冯保那云锦官靴底沾着的,赫然是与王四暗格朱砂一模一样的粉末!狸奴喉中凄厉哀啸撕裂长空,吐出的并非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