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端正,是标准的馆阁体。但这四个字本身,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孙秉正的心头!
河间府?乐户?一只明显是太行山深处才有的靛蓝异种青猿,脖子上挂着河间府乐户的银铃?这诡异的组合,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孙秉正的脊椎!
三个筋斗翻完,巨猴轻盈地落在轿顶边缘,四爪扣紧光滑的轿顶横木,身形伏低,靛蓝色的长毛在寒风中拂动。它琥珀色的眼睛,再次死死盯住轿帘缝隙后的孙秉正,那眼神中的悲愤和急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
“大人!”张千的刀终于找准了目标,刀尖直指轿顶的猴子,厉声请示,“这妖猴……”
孙秉正猛地抬手,沉声道:“且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张千的杀气。
就在张千一愣神的功夫,那轿顶的靛蓝巨猴,竟毫无征兆地动了!它没有扑向任何人,而是如同鬼魅般,顺着轿顶边缘向下一滑,轻盈地落回地面,正落在轿帘前方。
孙秉正的目光透过轿帘缝隙,紧紧锁定着它。
只见那巨猴落地后,没有丝毫犹豫,左爪猛地抬起——正是那只印着血色莲花印记的爪子,毫不犹豫地狠狠按在冰冷肮脏、沾满霜尘和泥泞的石板地上!它用力之大,甚至让孙秉正听到了爪子摩擦石板的细微刮擦声。
然后,它拖着这只沾满湿冷污泥的爪子,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猛地扑向轿帘!
“大人小心!”张千惊骇欲绝,以为这畜生终于要行凶,刀锋再次扬起!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那靛蓝巨猴的爪子,带着刺鼻的泥腥味,“嗤啦”一声,没有攻击孙秉正的身体,而是狠狠抓在了他绯色官袍的下摆上!那昂贵、崭新的云雁补子官袍!
孙秉正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粘腻的泥土透过薄薄一层锦缎传递过来的湿意和粗糙感。
猴子动作迅疾如风,沾满污泥的爪子在绯色的官袍下摆上疯狂地涂抹、勾画!它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和用力。泥水迅速在光滑的锦缎上晕开,形成一片肮脏污浊的痕迹。
它在画什么?
孙秉正屏住呼吸,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自己官袍下摆上那飞速成型的污痕。
扭曲的线条,粗糙的轮廓……那污泥构成的,赫然是一个歪歪扭扭、比例怪异,却绝对能辨认出是人形的东西!有头,有躯干,有四肢,像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又像一个被粗暴勾勒出的祭品!
“人……”孙秉正喉咙里,一个低沉的音节几乎要脱口而出。
这畜生……在用污泥画一个人形!
这绝非野兽的嬉闹!这是控诉!是求救!是用它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在向他这个新上任的顺天府尹,展示一桩……冤情?命案?
一股混杂着震惊、寒意和某种沉重责任感的激流,瞬间冲垮了孙秉正心头的所有疑虑。
“住手!”张千的刀终于要不顾一切地劈下,他无法容忍这畜生如此玷污大人的官袍!
“慢着!”孙秉正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却蕴含着一种火山爆发前的力量。他猛地抬起手,这一次,不是制止张千,而是直接探出轿帘,一把按在了张千握刀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让张千手臂一麻。
张千愕然抬头,只见孙秉正的目光,没有看自己,也没有看那猴子,而是死死地盯着官袍下摆上那个丑陋的、污泥构成的人形轮廓。那眼神锐利得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仿佛要将那污痕彻底洞穿。
孙秉正缓缓收回按着张千手腕的手,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右手,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官袍下摆那沾满污泥的一角。绯色的锦缎上,污泥的人形触目惊心。他没有嫌弃,没有恼怒,只是用指尖感受着那泥泞的冰凉与粗糙,仿佛在触摸一个无声的控诉。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轿帘,再次投向那只伏在轿前不远处、浑身靛蓝长毛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巨猴。那猴子琥珀色的眼瞳里,疯狂和悲愤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紧张的、充满希冀的等待。它在等他的回应。
风卷过空旷的广场,带着永定河方向吹来的、更浓重的湿寒气息。城楼上,一面残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空洞而遥远。护城河水泛着死寂的微光。
孙秉正的目光在那污泥人形、那靛蓝巨猴、那枚刻着“河间府乐户”的银铃之间缓缓扫过。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他的心头。新任府尹的案头,尚未见到一份正式的卷宗,一只来自太行山的异兽,却用最原始的方式,将一个血淋淋的“人”,画在了他的官袍之上!
这背后,是何等的冤屈?是何等的黑暗?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将他骨子里那股被官场沉浮磨砺得近乎沉寂的刚正与锐气,彻底激发出来。
他猛地一掀轿帘!
厚重的绿呢轿帘被他用力掀开,撞在轿框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霜尘,瞬间灌入温暖的轿厢,吹得他绯色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那污泥人形在风中微微颤动。
孙秉正一步踏出官轿!
靴底踏在冰冷的、覆着薄霜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他身姿挺拔,立于寒霜广场之上,绯色官袍在一片灰暗的天地间,如同一簇陡然点燃的火焰。
他的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再无半分犹豫,直直地锁定了那只引颈期盼的靛蓝巨猴。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正阳门前:
“跟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