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的呼喊惊醒了他。低头时,发现掌心的玉佩已变成碎片,每片残玉上都刻着半句口诀,连起来正是《鲁班秘录》里记载的地脉九宫诀。锦鳞蛇不知何时游到他身侧,蛇身轻轻蹭过他掌心的伤口,金粉般的鳞片落在血珠上,竟化作点点流萤,顺着山势往牛头山深处飞去。
洞穴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顾砚秋将残页收入怀中,刚要转身,却见陈瞎子拄着竹杖立在月光里,竹烟杆上缠着截褪色的红布——正是他方才在蛇腹下看见的那块。
跟我来。老人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去看看三十年前你叔父到底留下了什么。
当两人踏出洞穴时,晒谷场的火光已映红半边天。不知何时,整个石门村的青壮都聚集在老槐树下,每人手中都握着盏竹灯,灯影摇曳间,竟在地面投出无数条交缠的蛇形光影。
顾砚秋忽然听见云藏居方向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抬头望去,只见老宅子的门楣上,那条盘了三十年的锦鳞蛇正缓缓褪去旧鳞,新生的金红色鳞片在月光下连成一片,竟勾勒出整座牛头山的轮廓。
秋分夜,子时到。陈瞎子望着逐渐升起的满月,突然跪在地上,对着老槐树重重叩头,老槐树啊老槐树,你当年替长庚挡住的那道天雷,今日可还记得?
货郎突然指着晒谷场中央惊呼:看!竹架上的玉米串在动!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些本该静止的玉米串,此刻正随着某种韵律轻轻摇晃,金黄的玉米粒相互碰撞,竟在竹架上拼出幅模糊的地图——正是牛头山的地脉走向,而地图中央,赫然标着个血红色的字。
顾砚秋忽然想起叔父最后一封信里的字迹,那个被他当作涂鸦的字,原来早就在告诉他:三十年前偷走的息壤,从来都不该属于人间。
当子时的更漏声从远处山寺传来时,锦鳞蛇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顾砚秋看见它腾空而起,巨大的蛇身竟遮蔽了半轮明月,蛇信所指之处,牛头山的深处传来连绵的轰鸣,像是大地在舒展经年的筋骨。
他摸了摸胸前的碎玉,忽然明白顾长庚当年为何要画那个扭曲的字——不是贪婪,而是救赎。当息壤石终于归位,那些被炸开的矿脉正在蛇身的金光中愈合,就像三十年前陈瞎子父亲用生命堵住的那个深不见底的矿洞,此刻正渗出清澈的山泉,叮咚着流向干涸的溪谷。
晒谷场上的火光渐暗,唯有老槐树上的灯笼还亮着。顾砚秋看见陈瞎子正对着灯笼擦拭竹烟杆,红布在风中扬起一角,露出底下绣着的半朵菊花——与县志里记载的那位工部侍郎的官服补子,分毫不差。
该回去了。陈瞎子站起身,竹烟杆敲了敲地面,惊飞几只停在他肩头的萤火虫,明日天亮,云藏居的门会永远关上。
顾砚秋望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蛇影,忽然想起货郎车上的半幅黄布。当月光移过竹架时,他终于看清黄布背面用朱砂写着的小字:光绪二十七年霜降,最后一任守村人病逝于云藏居,临终前将息壤石碎片埋于牛头山......
山风带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混着新土的气息。顾砚秋知道,有些秘密终将被深埋,就像牛头山的褶皱里,那些永远沉睡的息壤碎片,还有老槐树下,那个守了三十年秋集的身影。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晒谷场的竹架时,顾砚秋转身走向云藏居。朱漆剥落的门扉在他触碰到的瞬间轰然倒塌,门内积灰的案几上,摆着半卷残破的《云笈七签》,书页间夹着片完整的蛇鳞,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多年前那个秋夜,叔父塞给他玉佩时,掌心残留的温度。
他忽然明白,所谓守村人,从来都不是守住一座老宅,而是守住山与民之间,那道最脆弱的平衡。就像此刻脚边的青石板,每一道裂缝里都嵌着三十年的光阴,而所有的故事,终将在某个秋分的夜晚,随着蛇信画地,重新埋进大地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