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啊!”老翁在一旁跺脚催促。
陈墨书不再迟疑。他迅速捻起方才采草时一并带下、裹着新鲜湿泥、还未来得及清理的一小片卷曲心形苔藓,小心地揉搓掉上面大部分泥土,露出内部柔韧的青绿色。他以苔藓为蘸,小心地浸入那碗荡漾着月魄清辉的水中!
陶碗粗糙的边缘触上老妪冰冷松弛的皮肤。
“老人家,”陈墨书的声音低沉,“闭眼。”
他蘸取了碗中那银光摇曳的液体,极其小心地靠近老妪紧闭的眼帘。饱含清辉的苔藓轻轻点上干枯薄透得近乎碎裂的眼皮……
沾满银辉的冰凉苔藓轻柔拂过老妪紧闭的、松弛薄透如纸的眼皮,如同清冷月光抚过冰封湖面。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方小小的、散发着霉味和奇异冷香的院落。
一秒。
两秒。
突然!
老妪干瘪枯瘦、如同枯死树皮般的眼皮猛地一跳!随即疯狂地颤抖起来!仿佛有无数细微的生命在皮肤下挣扎欲出!
“唔…!”一声低哑短促的惊喘从她喉管深处迸出!
浑浊无神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睑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狂颤!眼球疯狂地转动!像是两只被深囚在浑浊水晶里的绝望活物,正不顾一切地撞击着囚笼的壁垒!
“老婆子!老婆子!”老翁骇得一把抓住老妪剧烈颤抖的臂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双在疯狂乱动的眼皮,声音嘶哑变调。
陈墨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攥紧了粗糙的陶碗边缘,骨节泛白。
就在这时——
老妪猛然甩开了老翁的搀扶!动作激烈得不像一个暮年盲妇!
她枯瘦如鸟爪的双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十根如同细竹节般的手指剧烈地、神经质地搓揉着、抓挠着自己的眼睑四周!喉咙深处滚出嗬嗬的、痛苦不堪又带着极度恐慌的抽泣!
“光…光…”破碎的字词从指缝间撕裂般地挤出,“疼…好多针…好多针在扎……”她那枯瘦的肩头剧烈耸动起来,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某种濒临疯癫的征兆在她干瘪的身躯里轰然爆发!“死瞎子!…疼死了!烫!…针眼都疼……”
陈墨书霍然起身!碗中残余的银辉水光剧烈摇晃!一股冰冷的颤栗瞬间席卷全身!他死死盯住那张在绝望抓挠下扭曲变形的脸!
就在这失控的边缘!
那只枯瘦的手猛然将覆盖在眼睑之上的手狠狠撕开!十指抠进花白鬓发里,揪扯着头皮!动作停滞!如同时间凝固!
老妪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猛地张大了嘴!那空洞十载的眼窝深处……如同两张揉皱了又被骤然抹平的蜡纸,一层厚重的、浑浊如雾霭的灰白翳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消散!如同被无形的手撕开的幕布!
一线极其微弱的光亮……极其微弱,如同初燃的灯芯,顽强地穿过正在消散的浓浊屏障……
那一线微光,如同深冬冰面上艰难凿开的第一缕晨阳,固执地穿透了十年死寂的浓浊迷雾。
老妪被冻僵的表情开始瓦解。蜡黄灰败的脸上,肌肉先是绷紧到极限,随即开始细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抖动!大张着的嘴缓缓地、一厘一厘地合拢……下陷……最终凝固成一个巨大的、能吞噬世间所有惊骇与狂喜的“o”型!
眼睑依旧低垂着。
但那层隔绝光明的浑浊幕障已荡然无存。两颗如同黑色琉璃珠般的眼球嵌在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瞳孔清晰!那两颗乌黑的瞳孔——正在猛烈地收缩!再舒张!如同濒死的心脏在狂风中颤抖地搏动!每一次剧烈的缩张,都在贪婪地捕捉着什么!
一院子微弱的、破败的光——湿冷泥地上散落的小石子反射的冷光,篱笆上挂着破烂草帽的暗影,墙角堆着的枯枝败叶的灰败轮廓,陈墨书脚边药篓篾条上沾着的、暗褐与草绿污迹斑驳的光,还有陈墨书那张写满惊震、沾着血污泥痕的脸——都如同汹涌奔腾的洪水,一股脑灌进那对在黑暗中沉沦、早已被岁月揉捏腐蚀得只余一片腐朽的死寂空洞里!
瞬间!
她那颗被黑暗浸泡得太久、早已枯朽的心房,被这股狂暴的光明洪流彻底击穿!碾碎!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撕裂了所有理智与羁绊的尖嚎猛然炸开!那是灵魂被光之利剑洞穿骨髓的惨烈哀鸣!
两行滚烫浑浊的泪水如同溃堤的熔岩,从那双刚刚重见光明的眼中汹涌奔泻而出!滚过沟壑纵横、枯槁蜡黄的脸颊!重重砸在她因剧烈喘息而起伏如风箱的胸口!
她枯瘦的身体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凌空抛起,又重重砸落!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冰凉积水的泥地上!双手撑地,头颅却高高仰起!对着那片她十年未曾“看见”、此刻却无比刺目地压进眼中的灰暗低矮的天穹——
嚎啕!不顾一切地、撕心裂肺地嚎啕!浑浊滚烫的泪水混着鼻涕,在枯朽的脸上肆意流淌!
十年!十年无边苦狱般的黑暗挣扎!十年日复一日期盼又绝望的凌迟!十年只能用手“听”风声、“尝”阴晴的心碎欲绝!此刻尽数化作这撼天动地的悲鸣!
那哭声太过惨烈,带着血肉剥离的腥气。陈墨书僵立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方才熬草药、攀峭壁、险死还生的疲累瞬间化为乌有!碗里那一点荡漾的清辉,与老妪眼中奔泻的浑浊热泪形成刺目的对照。
他踉跄后退半步,目光死死钉在老妪那张被泪水冲刷得模糊扭曲的脸上。那不是重见光明的狂喜,那是地狱归来的魂灵猝然直面烈焰焚天的巨大惊骇!是灵魂被活活拽回炼狱的惨绝!陈墨书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仿佛自己正站在某个恐怖深渊的边缘,窥见了不可言说的东西。
老翁早已呆若木鸡,枯瘦的身形僵立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看着自己的发妻,看着那张涕泪横流、对着昏暗天空嘶声力竭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枯朽如树皮的脸上,惊骇迅速被一种更加深沉的、毛骨悚然的东西取代。
陈墨书猛地别开视线。他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将那只带着血污、盛着几点余辉的破碗递到老翁冰冷僵直的枯爪中,动作如同丢弃某种沉重不祥的秽物。
“告辞。”
两个字干涩嘶哑,如同砂砾摩擦生铁。
他甚至不再看那对陷入巨大悲恸混沌的老者一眼。迅速背起沉重的药篓,转身,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竹篱笆破门,身影在深谷暮色浓重、翻涌如稠墨的灰绿雾气中显得格外仓促而孤绝。
篱笆外更深处。那株开败了所有花朵、只剩下光秃嶙峋枝干的老梅树的浓重阴影底部。一块沾着湿滑泥浆的黝黑山石旁,静卧着一条狭长、青碧、闪烁着幽暗冷光的条状物——是被新鲜蜕下的一整张蛇蜕。蛇蜕腹部半透明的鳞片在阴冷晦暗中仍折射出细微冰冷的微芒。风卷过,一块边缘极其锋利的暗褐色碎石,“啪嗒”一声,自高处松脱,不偏不倚,正砸在那半透明的蛇蜕腹部薄脆的鳞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