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更大，风更急。
但一股更加幽冷、更加沉滞的死寂，牢牢攫住了槐树下的深坑。
粗喘如拉的沉重呼吸在张木匠喉咙里滚动。他布满泥土血痕的手指还僵在坑底那冰冷的断斧残片上。雨水如同冰冷的手指，钻进衣领，拂过脊梁，带走最后一丝挣扎的热气。坑底那炭化的灰蓝色碎布和残斧被电光照亮又隐没的瞬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深深捅进了他混沌一片的脑髓里。
奶奶。
这个称呼带着旧棉絮般的尘埃气味，沉重地压在记忆深处。灰蓝色的粗布衣衫……那是奶奶一生从未脱下的颜色。而爷爷……那个被村里人偶尔提起、多年前“失足落崖尸骨无存”的木匠爷爷……据说他惯用的利斧，斧柄末端就嵌着一圈磨平的铜箍……
眼前这断斧残骸的铁锈深处，是不是……是不是正死死咬着那截早已腐朽的铜箍？
“埋在槐树底下的是你！”
“是奶奶埋的！”
“她把什么都烧了！”
小满撕裂的童音控诉和那些夜半骇人的诡谲呓语，柳神婆的狂呓和吐出的黑血，邻居们躲闪的眼神里“早年传闻你爹娘死在黄仙爷劫道上”的窃窃低语……柳神婆暴毙的先夫……溪林村外崖下那具挂在大槐枯枝上、面目模糊、手里还紧握着半截锈蚀断斧的骸骨……
所有破碎的残片，如同黑暗中纷飞的铁屑碎片，在这挖掘开的、散发着腐朽与腥朽气息的深坑底部，被闪电狠狠劈在了一起！拼凑成一个疯狂而恐怖、浸透污血的真相！
他爹……或许根本不是死于失足！那柄断斧的主人……或许根本不是葬在崖下！而是早已被……
张木匠的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肺里鼓胀却吸不进一丝空气！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珠瞪得几乎凸裂，死死盯住槐树上方如同垂死巨兽交错狰狞的枝桠！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成冰！
就在他抬头仰望巨槐深黑枝干的刹那——
原本沉沉昏睡在他臂弯里的小满，身体猛然绷成一张铁弓！那瘦小的胸腔剧烈起伏，仿佛有无形的手正在他心脏位置狠命掐扼！
“咯……咯……” 孩子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短促、喑哑的气流挤过窄缝的挣扎声响！
紧接着——
“奶奶——！！！”
一声极度惊恐、撕裂得完全不像孩童、更像是垂死之人在噩梦中发出的惨绝厉叫，骤然从怀里孩子剧烈痉挛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小满的身体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在父亲怀中疯狂弹动！苍白的小脸上，嘴巴不受控制地咧开，仿佛那无形的力量正粗暴地拉扯着他的头颅，迫使他仰面向天！
而他的双眼——
赫然睁开！睁得滚圆！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瞳孔如被投入冰窟深处，凝固、放大到极限，空洞地映照着老槐上方那片遮天蔽日的幽深黑暗！没有焦点，没有恐惧，唯有极致冰冷的茫然和被某种不可知、不可抗拒力量彻底攫住的麻木！仿佛能穿透层层雨幕，穿透虬曲狰狞的槐树巨枝，直接凝视着虚空之外某个缠绕着他的终极诅咒源头！
与此同时！
就在小满发出那声凄厉“奶奶”惨叫、双眼骤然上翻凝滞的同一瞬间——
老槐树那最深、最黑、盘虬交错如地狱魔口的巨大枝杈深处，毫无征兆地——
“呜哇——！！！”
一声凄厉、暴戾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尖啸如同沸腾的恶水从地狱裂缝中猛然喷射而出！
刺耳！高亢！饱含着无穷无尽的怨毒和一种残忍、癫狂的狂喜！
那声音尖锐如同千万根锈铁钉疯狂刮擦着生锈铁板，在狂风骤雨的巨响中炸裂出来！更裹挟着一种低沉、粘稠、仿佛喉头堆满淤泥和血污的沙哑“嗬嗬”声，如同地狱恶鬼贪婪吞咽血肉骨髓的回响！
那声音不是来自地面！不是来自柳神婆的草屋！是无比清晰地、直接地炸响在头顶那片浓密扭曲的黑色枝叶深处！
正与小满那双上翻、定格在虚空中凝固的、茫然的瞳仁，形成某种超越尘世的、恐怖无声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