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善报流传(1 / 2)

巨木擎天,金辉如海。那株沐浴着神性的梧桐静静耸立于庭院之中,虬龙般的根系无声没入泥土,鳞甲状的金色主干向苍穹伸展,遮蔽小院的树冠笼罩着一层流淌不息的光晕。初晨的阳光从村后山巅透出些许碎金,洒在亿万枚金红脉络的玉叶之上,光波流转,碎金浮动,整棵巨树似乎正缓缓呼吸着晨光。

“沙——沙——沙——”

玉叶摇曳碰撞的清音如天籁,在寂静的晨光中尤为空灵悠远。空气里弥漫着那奇异的冷冽暖香,沁入肺腑,如同无形的泉水冲刷灵魂。昨夜凤凰破顶、巨树拔地而起的灭世景象仿佛一场隔世的梦境,唯有坍塌了小半的屋顶,断裂倾颓的梁木,以及一地狼藉的木料碎屑、工具残骸和触目惊心的干涸血迹,无声诉说着那绝非虚幻。

李墨蜷在门口冰冷的泥土地上,身上盖了一层木屑和尘土,污黑血迹凝结在破败衣襟和手腕处。那枚落在他摊开掌心的梧桐叶已不见踪影,唯余掌心一片清润微温的余韵,顽强地抵抗着四肢百骸袭来的巨大酸痛与力竭后的晕眩。他微微动了动脖颈,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院中那株沐浴着稀薄晨光的神树。

就在这时。

一丝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振翅声,划破了院落中神树呼吸般的寂静。并非凡鸟的噪鸣,而是一种轻盈得几乎不存在的、类似琉璃盏被微风拂过边缘的嗡鸣。

一点小小的、闪烁着宝石般湛蓝光泽的微小身影,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迅疾却优雅地从院墙外的晨霭中穿射而来!它并非直接冲撞,而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目标赫然是梧桐树冠最外围一根低垂的、流淌着金辉的细枝!

蓝点落定。

定睛看去,竟是一只羽翼剔透如冰晶琉璃的小雀!体型不过拇指般大小,通体泛着纯净深邃的湛蓝光泽,只在羽翼末端点缀着几圈极细碎的金边。它轻巧地立在那金色枝桠上,如琉璃般的喙微张,发出一声短促、清越如同碎玉敲击冰面的啁鸣。晨光穿透它薄如蝉翼的羽翼,折射出七彩迷离的光斑。

仿佛是一声号角,一个引子。

“唧——”

“呖呖——”

“啾!啾啾啾——!”

无数的鸟鸣!如同从虚无中涌出的泉流!骤然爆发!四面八方响起!来自院墙之外尚未散尽的灰白晨霭里!来自远处山林初醒的树梢之上!来自更辽阔天空的云层深处!

声音初时稀疏,随即汇成洪流!由远及近!由疏转密!

赤红色的羽冠雀!拖着火红如焰的长尾!

青翠如翡的蜂鸟!双翅震起细密的青色光纹!

紫如水晶雕刻的鹟鸟!歌声婉转,如丝如缕!

成双成对的、羽色如同晕染了朝霞的彩雉!

通体雪白、唯额顶一点朱红的瑞鹤……

难以计数的、形貌各异、色彩斑斓的飞鸟!如同百川汇海,朝着庭院中央那株金辉流转、异香弥漫的梧桐神树振翅飞来!它们并非杂乱无序的冲撞,而是自有一股无形的仪轨。不同族群、不同羽色的鸟群各自组成方阵,盘旋、环绕、井然有序,既不相互冲突,亦不亵渎树冠中心那根最高昂直指天穹的主干神枝!

刹那间!整个小院上方!乃至院墙之外数十丈的虚空!已被百鸟铺满!无数道流光溢彩的身影环绕着那金辉流淌的树冠翩翩翻飞,交织成一片盛大而神圣的、流动的锦绣天幕!

无数清脆、空灵、高亢、婉转……百灵争鸣!各具神韵!却奇迹般互不干扰,反而和谐无比地交融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宏大壮丽、不断攀升、如同礼赞生命与造化的神圣交响!鸟鸣汇合成的天籁之音穿透云霄!盖过了尘世初醒的一切喧嚣!晨光被这无数翻飞的羽翼和流转的色彩切割、渲染,在小院残破的地面投下变幻无穷、斑斓迷离的光影!

李墨僵坐在地,呼吸似乎都已被这煌煌神迹夺去。每一道清鸣都如同直接叩击在心湖之上,荡开纯净的涟漪。无数彩羽在神树金辉和晨光交织的光谱中掠过,留下瑰丽幻影,最终轻盈而虔诚地落满枝头。亿万玉叶在百鸟降临的气息中轻轻摇曳,发出更为悠扬的“沙沙”清响,如同天地在应和着这朝圣的乐章。晨曦,金树,灵鸟,清音……残破的小院此刻如同被遗落凡尘的圣境!

日上三竿。百鸟朝拜的神圣氛围随着日头爬升渐渐沉淀,鸟群依旧盘旋不去,鸣声转为低回悠长,如同信徒虔诚的祈祷。

李墨挣扎着起身,巨大的疲惫和酸痛如同潮水包裹着他。他顾不上残破的小屋和院子,也顾不上屋外越聚越多、隔着院墙指指点点、满脸敬畏疑惑的相邻村民。他将工作台上那堆散落扭曲、被神光冲击得凌乱不堪的寻常铁凿、刻刀、手钻、木锉等物一件件拾起,拂去沾染的木屑尘灰。有几件木工刨的刀口被碎石砸出豁口,凿子的楔子也明显崩裂弯曲。他沉默地看着这些相伴多年、如今在神迹面前显得如此拙陋的吃饭家伙。掌心残留着昨夜硬撼千机引、又被百鸟朝凤匣震颤撕裂的伤口正传来细密绵长的痛楚,握紧受损的工具时更甚。

必须把这些做了一半的东西做完。

这是订单。是他的手艺。是活人的生计。

他搬过一块早前劈好的厚实黄杨木料。质地普通,纹理匀称,是准备做个寻常的米柜面板。

左手摁住木板。抄起一把刃口尚有豁口的普通手凿。

叮!当!叮!

沉闷粗糙的声响在院内回荡,与屋外梧桐清音、百鸟鸣啭形成巨大落差。动作不再流畅,凿口的崩损让每次发力都带着涩滞感,震得本就酸麻的手腕阵阵生疼。木板上的凿痕也显得粗糙起来。

不知何时,屋外窥探的村民间起了骚动。有人壮着胆子靠得更近了些,伸长脖子向小院里张望,目光落在那正在李墨手下艰难成形的黄杨木板面板上。

“快看!那板子!”一个眼尖的老农指着面板一角低声惊呼,声音压不住兴奋的颤抖,“刚才阳光晃过去……那木头缝里……是不是闪着光?金……金色的?”

“咦?你也看见了?不是眼花?”另一个汉子急忙揉揉眼睛凑上前,几乎要扒在院墙豁口上,“真的!真的在闪!黄杨木啥时候泛金光了?”

“嘘——!”旁边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慌忙制止喧哗,浑浊的眼中闪烁着难解的敬畏,“昨夜神光冲霄,凤凰栖于顶……如今连老李这破铺子里的木头都沾了神气不成?”

李墨浑然未觉墙外的低语。他专注于眼前滞涩的凿痕,额角渗出细密汗水。终于勉强将面板上一个连接榫口凿好。甩了甩酸疼的手腕,他抄起旁边一张被灰覆盖的普通粗砂纸,开始沿着面板四沿打磨。

沙……沙……

砂纸摩擦木质的声音干涩刺耳。

墙外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听!快听!”

众人立刻屏息,侧耳倾听。除了百鸟清唱和梧桐玉叶摩擦,一种极细微的、清冽的、如同初融雪水滴落冰笋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随着李墨手中砂纸的移动,从黄杨木面板上流泻出来!

“叮铃……”

声音很轻很淡,若非在梧桐神树的静谧天籁笼罩下,绝难被捕捉。

但所有听到的人都呆住了!死死盯着李墨手中那块再普通不过、尚未上漆的黄杨木!

李墨也猛地停下动作,惊愕地看着手中木板,又抬眼看向院中沐浴着金辉的巨树。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加速的转轮。

梧桐神树的华彩日盛,百鸟盘桓不去,已成南山村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的奇景。

李墨的木匠铺变了。

屋外被巨大的参天梧桐荫蔽,那流淌的金辉即使在白日也清晰可见。浓密的玉叶遮蔽了小院上方的天空,洒下片片清凉。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浓郁的冷冽暖香便扑面而来,混着神树本身的磅礴生机,呼吸一口,心神便觉澄澈安宁。

而李墨本人,也成了这奇景中最神秘的一环。

人们很快发现,只要是在这棵神树笼罩下的小院里,经李墨亲手打制的任何器物,无论木料如何平常低廉——杉木、榆木、乃至普通的柳木,只要经过他一番寻常的锯凿刨削,便会发生难以言喻的奇妙变化。

村东头王老五定做的一个最普通杉木矮几,不过几条腿一块板的简单活计。完工那天,王老五乐呵呵地搬回家。当晚老婆子在灯下擦桌子,忽然惊疑不定地推醒他:“老头子……你摸摸这板面……怎么……滑得跟玉似的凉?”王老五睡眼惺忪地摸上去,果然触手温凉滑腻,更奇的是,在昏黄油灯下,那粗糙杉木板的纹理深处,竟隐隐流淌着微弱的、如同熔金般的丝缕光泽!指腹划过板面边缘,不经意带起一丝细若蚊蚋、却又异常清晰的清鸣,如同玉磬初试!

西村李员外家嫁女,要打一张雕花梳妆台。李墨用了寻常榆木。待到台面榫卯结合处打磨平滑后,那连接线条的衔接处竟无半分斧凿痕迹,光滑如镜,浑然天成!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两侧不起眼的挡板面上,那些原本无意义的、因斧削刨光留下的天然木纹,竟巧妙地凝聚勾勒出几只姿态各异、引颈而望的朦胧雀鸟形状!并非雕刻,却神形皆备!新娘子嫁入夫家后,一日对镜梳妆,瞥见铜镜里自己鬓边的绒花簪饰,恍惚间竟似真有一只赤羽金翎的小雀振翅欲起,落于发梢!惊鸿一瞥,转瞬即逝,唯余心头悸动与无尽遐思。

风声如刀,一夜便切开了整个小村的宁静。木匠李墨,那个老实巴交、向来沉默寡言的匠人,竟得了凤凰神鸟馈赠的造化!神树之下,凡木生辉!此言一出,便如烈火烹油,南山岭内外的消息插翅而飞。

求购者,如过江之鲫。

先是左近乡邻,怀揣积攒多年的铜钱碎银,挤破门槛,只求一件神树庇佑下的木器,哪怕是一只矮凳、一个木盆!

随后是镇上的富户,乘着青布小轿赶来,开出的价码令人咋舌,只点名要“有金丝”“带清音”的好物。

再往后,车马盈门,风尘仆仆而来的是更远县城里精明世故的大商人!他们嗅觉更敏锐,目光盯着那些“纹自成雀”“影动流光”的异象器皿,一开口便是重金包圆,甚至愿在南山岭下为李墨另起一片崭新宏伟的木作工坊!

更有那附庸风雅、自诩名士的文人骚客慕名前来,不求实用,只求能在神树下得一雅物——一方镇纸,一方搁臂,抚之温凉如玉,纹若流云丹凤,置于书斋,既能彰显格调,又能沾染几分传说气韵,在知己好友间成为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