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字字清晰,如同沉重的石磬被无形之锤敲响,层层叠叠、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充斥了整个空旷阴森的大殿空间!每一个音节的余韵都在高高拱起的殿顶阴影处盘旋不散。
慧明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冰水当头浇下,又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手扼住了咽喉!他“啊!”地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窒息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雷电劈中,猛地向后弹起!脊背“嘭”一声狠狠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朱漆巨柱上!
手中的抹布早已失手掉落。
头皮如同炸裂!寒毛根根倒竖!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爪,紧紧攥住了他稚嫩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惊恐万状地抬起头,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
在那极其微弱的光晕所能企及的上方边缘,是那端坐于巨大莲台之上、在黑暗中只显出模糊如山轮廓的佛陀金身!而那声音,分明、清晰、毫无差错地,就是从那巨大佛像头部的方向传来!
菩萨显灵了?!佛祖开口了?!
小和尚双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他靠着冰冷柱子,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脸色在灯笼微光下白得如同刷了墙灰。喉咙里“嗬嗬”作响,想惊呼“佛祖”或“菩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濒死般的剧烈倒抽冷气声。那无边无际的巨大威压感,几乎将他单薄的身躯彻底碾碎!
那沉浑厚重、透着非人金属质感的嗓音再次响起,如同高高云端传来的法旨,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慧明因极度恐惧而嗡嗡作响的耳膜上:
“去——县——衙——”
“就——说——”
“本——佛——有——要——事——召——见——县——官——”
每一个字都拖着缓慢而沉重的尾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当吐出“县官”二字时,那语调末尾微微挑起一点奇异的波澜,竟隐隐透出一丝小和尚慧明极其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恐怖万分的、属于孩童模仿成年人时的狡黠腔调!这诡异的感觉让慧明浑身再次剧烈一抖!如同万蚁噬心!
“快去——”
余音袅袅,带着命令,如同实质的鞭子抽在慧明僵硬的身上,却不再重复,悄然隐没在无边的黑暗沉寂之中。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冷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又有一股源自骨子里的、对未知强大存在的、完全盲目的敬畏混杂着希望骤然升腾起来。菩萨说话了!菩萨真的说话了!还命他去传旨!这…这是天大的机缘!也是天大的压力!
慧明靠在冰冷的柱子上,双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叶,胸腔剧烈起伏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努力地想再听一句“神谕”,可那巨大的佛像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无声的威严和黑暗之中,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他午夜惊梦的幻觉。
是幻觉吗?
那声音如此真实!那冰冷的威压如此沉重!还有那最后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不!绝不是幻觉!是菩萨显灵!是佛祖金口开示!
一股近乎癫狂的、想要抓住这根“圣旨”的念头猛地冲垮了慧明所有的迟疑和恐惧!他那稚气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所有的困倦和抱怨一扫而空!顾不得地上的水桶抹布,也顾不得那盏挂在铜钩上仍在摇摇晃晃的灯笼,慧明转身踉跄了一下,随即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了全身力气和最快的速度,踉踉跄跄地、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两扇沉重的殿门!一边跑,一边嘴里语无伦次地、带着哭腔般碎碎念着:“菩萨有旨……佛祖显灵了……召见县官……传旨……传旨……”
粗大的门栓被他几乎是用身体撞开的!然后他像一枚滚进雪地的石子般冲出大殿厚重的门扉!
狂风立刻卷着冰冷的雪沫扑打在他的小光头和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却更加刺激了他的速度。他疯狂地沿着熟悉的山寺石阶向下奔去!那些坚硬冰冷、被夜露冻得溜滑的青石板台阶在他沾着泥水汗湿的光脚下飞速后退!他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和喘息,向着墨色的天空、冰冷的山风哭喊,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山道间撕裂开去:
“快!快呀!去县衙!菩萨……菩萨显灵!召见……召见县大老爷!显灵了!佛祖显灵了啊!召见……召见县官!”
稚嫩而又带着巨大恐惧与狂热的声音,在冰冷空旷的山道上踉跄回荡,如同石子投入幽潭,激起一圈圈恐惧与希冀混合的涟漪。山寺深处的殿阁在惨淡夜光的映衬下,沉静的剪影之上,似乎有某种无声的巨大存在,正缓缓睁开了威严而幽深的双眸。
县城南巷,县衙后宅。
正房偏厅内灯火通明。几盏精致的铜鎏金兽足宫灯放在描银嵌螺钿的檀木高几上,跳跃的火苗映照着墙上工笔细描的仕女图和小叶紫檀木多宝格里摆设的白玉如意、青花梅瓶。一张填漆小圆几上,摆着几碟刚从“如意楼”送来的精致夜宵小菜,一壶温得刚刚好的陈年花雕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县令郑明礼没穿官袍,只着一件家常的天青色杭绸直身便服,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黄花梨木圈椅里。他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倦怠,眼下一抹淡淡的青黑,眉头微微蹙起,显是案牍劳形积下的疲乏。手中一只官窑斗彩仕女小盖碗里,温热的清茶散发出袅袅蒸汽。一名穿着桃红夹袄、眉眼清秀的小丫鬟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室内温暖如春,炭火在错金铜盆中发出哔剥轻响。空气中混杂着菜肴的香气、酒香、暖炭的气息和一种郑明礼最喜欢的、用沉水香屑细细熏过衣物的淡淡甜润香气。
然而,这富丽舒适的氛围,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冰隔绝在外。郑明礼端着茶碗的手指在碗壁边缘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指尖冰凉。案几上那份呈报上来的关于“刁奴王五盗窃、殴主”案复核的详文草稿,如同一个看不见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钱豹递过来的孝敬足分足两,案子也做得表面铁证如山。可这流徙重刑……他脑子里莫名掠过今日在大堂上,那老农蜷缩在冰冷石板地上、呕出那口触目惊心血的情景。一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觉察的不安,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在他疲惫而坚硬的心湖深处搅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
那眼神……一个将死之人冤屈绝望到近乎枯槁的眼神……
他正欲端起茶碗啜一口滚烫的茶水驱散心头那点诡异的寒意,书房外庭院里突然爆发出的一阵极大的喧嚣,如同冷水泼进了沸油锅!
一个惊恐万分、带着哭腔和奔跑喘息的、尖利变调的孩童嘶喊声,穿透厚实的门板,撕裂了冬夜原本的宁静:
“大人!大人!开门啊!快开门!”
“县太爷!大老爷!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
“召见!召见大人!佛祖开金口!召见县太爷啊——!”
那声音嘶哑凄厉,充满了非人间的巨大恐惧和几乎要爆开灵魂的极度狂热!在这沉沉的后宅深夜里,如此突兀、如此凄厉!
“咣当!”
郑明礼浑身猛地一震,手指一颤!那只价值不菲的小盖碗脱手而出,温热的茶水泼了他一身!滚烫的茶汤浸湿了昂贵的绸袍,他却浑然未觉!瞳孔急剧收缩!
丫鬟惊呼出声,手忙脚乱要上前擦拭。
郑明礼一把挥开她!他猛地从圈椅上挺直了身体,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死死盯着书房紧闭的花梨木雕花门扉!那眼神锐利如刀锋,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一丝本能的恐惧和某种隐秘希冀被瞬间攫住的、难以名状的惊悸!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指,青筋根根暴起!
“什么……东西?!”他几乎是无声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门外,那狂乱的呼喊还在继续,伴随着府门被大力拍打的“咚咚”闷响!那孩童尖锐的哭喊声,如同无数冰冷的爪子,狠狠地抓挠着室内这片刻意营造的安谧与暖香。
“菩萨……显灵……开金口?召见?!”郑明礼的胸腔微微起伏着,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冰冷的水汽浸透了内袍,激得皮肤一阵刺痛,却也驱散了方才积淤的困倦。他感觉有一股冰冷的电流,正从脊椎的尾骨一路爬升到脑后,头皮阵阵发麻。那盏铜盆里跳动的炭火之光,此刻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诡谲幽暗的色彩。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电,射向身边早已面无人色、抖成一团的贴身小长随德庆:“备——轿!立刻备轿!去——龙——泉——寺!”那声音干涩、绷紧,竟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