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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绝境典当与横祸降临(1 / 2)

日子像山涧的溪流,清苦、冷冽,却也总夹杂着豆儿清脆的鸣叫,在靠山屯这狭窄破败的屋檐下蜿蜒流淌,不知不觉,又滚过几个寒暑春秋。

王老汉觉得自己真的老了。那冷,像细细的冰针,钻得更深了。往年裹紧破棉袄,硬顶着风上山,砍柴回来活动开了筋骨,出点热汗,还能把这腊月的寒气驱一驱。如今却不行了。背上那捆柴,轻些的时候,走几步就得停下,胸口像被塞了一团湿冷的棉絮,喘不上气,喉咙深处被风刀刮得生疼,紧跟着就是一阵几乎要把心肺也咳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动静。

“咳——咳——呃……”这咳声沉闷,带着胸腔深处的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撞击回荡。每咳一下,那佝偻的背脊就往前猛一抽搐,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

扑棱棱。灶台边的豆儿立刻飞落炕沿,墨玉小眼紧张地凝视着老汉痛苦的侧脸。老汉扶着冰冷的土墙,勉强直起腰,一张脸因剧烈咳嗽憋得通红,深陷的眼窝泛着青气。他朝豆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那浑浊的眼睛里只剩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劈柴更是成了酷刑。柴刀在冻僵的手里显得格外沉重、滑溜。往年几斧子就能劈开的硬柴疙瘩,如今却要耗费十倍的气力。手腕抖索着,胳膊抬起来就觉得酸沉难当。汗水顺着灰白稀疏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皱纹里,被冷风一吹,结成细小的冰茬。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那种无法用火焰驱散的寒痛,如同锈蚀的铁箍,一日紧过一日地捆绑着他劳作了数十载的躯体。肩膀、腰胯、膝盖,无处不在叫嚣,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脆弱的筋脉,发出无声的呻吟。

米缸成了老汉心头越来越沉、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磨盘。

那只积满陈年污垢、沉重得如同山石的旧陶缸,就蹲在灶台对面最阴暗的角落。每天天蒙蒙亮,老汉第一件事就是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挪到缸边,掀开那同样沉甸甸的破木盖子,像履行某种宿命般的仪式,把手探进去摸索——指尖在冰凉粗糙的缸底刮擦着,发出空洞寂寞的回响。缸底那些掺杂着砂砾和谷糠的陈年糙米,如同一捧细沙在指缝间流逝得飞快。几天前还能勉强铺满缸底浅浅一层,如今只剩那缸腹中心凹陷处,还可怜巴巴地积攒着薄薄一小撮灰黄色。每一次查看,那数量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减,每一粒米都沉重得像石子,敲打着老汉的心。

豆儿轻盈地飞落米缸边缘,低头好奇地看了看缸底仅存的珍宝,又抬头看看老汉紧锁的眉头。它似乎读懂了那份沉重,收起了平日的吵闹,只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类似安慰的“咕咕”。

这一人一鸟的口粮耗尽了。

腊月二十,一场没完没了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压得低低的,仿佛随时要再倾倒下来。积雪盈尺,覆盖了村道田埂,将靠山屯裹在一床巨大冰冷的白絮之中。风停了,那是一种更可怕的、凝滞的、足以冻裂骨髓的酷寒。

老汉揭开米缸盖,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陶壁和几粒遗落在缝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碎米屑。寒意,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比窗外的积雪还要冷,还要沉。

他扶着冰冷的灶台边缘,慢慢地坐到同样冰冷的炕沿上。破棉裤下的草垫几乎感觉不到炕的余温。豆儿飞过来,落在他有些佝偻的膝盖上,蓬松的羽毛带来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它用小脑袋蹭了蹭老汉青筋盘错的手背,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咕噜声。

“没事……豆儿……”老汉的声音喑哑干涩,如同枯木摩擦,“有爹爹在呢。”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豆儿光滑油亮的顶羽,手指留恋着那一点生命的温热。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徒有四壁、破败不堪的屋子。灶膛冰冷,铁锅倒扣在灶台上;水缸只剩下桶底一点冻结的冰碴;墙角堆着的干柴也稀疏得可怜;那些破烂家什,磨得发亮的板凳,缺了腿又用木棍绑扎的桌子,蒙着厚厚灰尘……除了能生火取暖、遮点风雪的功用,再找不出任何一件可以换来糊口米粮的东西。

老汉枯槁的手下意识地捂向胸前那硬邦邦的、沉甸甸的一块——隔着单薄打满补丁的内衬单衣,紧紧贴在心口的皮肤上。

那里藏着一块玉。是他埋进坟头几十年的老爹,唯一留下的念想。

几十年了,多少寒夜的煎熬,多少孤苦的挣扎,多少病痛折磨得恨不得一了百了……这块带着父辈体温的玉佩,始终像个沉默的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提醒他还有个出处,提醒他不是这世上孤零零的一片浮萍。

玉不是顶好的玉,带点模糊的青灰底色,但通体温润。形制也极简单,一只无甚雕工、形状浑圆朴拙的玉环。中间是空的,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像一滴凝固的浊泪。长久地贴着老汉温热但日渐枯瘦的胸膛,这玉环也沁透了体温,带着一种陈旧而熟悉的气息。

他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这是他藏在最深处、连同他那点早已随爹娘下葬的微末尊严,一同压箱底的物件。饿肚子时,摸着它能顶一阵;病倒了,抓着它就仿佛有个根。

如今,这块护着他心,撑着他魂的玉,要离身了吗?去换那几捧能塞进嘴里嚼烂、能填进肚皮撑过这个寒冬的糙米?

老汉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揪紧了胸口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浑浊的老眼盯着积满污垢的冰冷泥地,那点湿意怎么都止不住地往上涌。喉头哽着,那硬块又大又堵,咽不下去。

许久,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他抬起颤抖得厉害的手,哆嗦着摸索到内衬单衣上那个用线密密缝住的暗袋。那针脚细密结实,是他娘还在世时的手艺,已经发黄发脆。指腹粗糙的硬茧在布料上刮擦着,小心翼翼地,用指甲一点一点挑开那早已松弛的线头。

线开了,一个温润沉重的东西,落入了他同样布满硬茧裂口的掌心。

就是这块玉环。朴拙无华,光泽内蕴,微带着老汉自身的暖意。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圆润贴着皮肤,仿佛在汲取他最后一丝温度。他低头凝视着这枚小小的玉环,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圆滑的边缘,动作无比轻柔,像是在触摸易碎的梦境,又像是在告别一个支撑了他一生的无形伴侣。指腹感受到的每一分圆润,都牵扯起一段破碎模糊、久远到只剩下温暖光晕的记忆残片。

豆儿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深沉的哀伤与挣扎。它不再咕咕叫唤,只是安静地蜷缩在老汉膝盖上,墨玉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汉低垂的额头和那微微耸动的枯瘦肩膀。小小的身体依偎着,传递着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温热陪伴。

雪后的天,亮得刺眼,白茫茫一片。路上积雪深厚,踩下去,湿冷的寒气透过老汉脚上那双破烂透湿的草鞋和里面裹着的旧布,直往骨头缝里钻。他驼着背,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异常费力地在松软沉重的雪地里跋涉。风吹过光秃的枝桠,卷下一点雪末子,无声地落进他敞开的破棉袄领口,激得皮肤一阵哆嗦。

胸口的暗袋空荡荡的,那枚玉环此刻正沉甸甸地揣在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感觉到它微凉的存在,像一块压在灵魂上的冰。豆儿被他留在了家里,那小小的生命在越来越刺骨的寒潮里独自守着冰冷的破屋,这念头像针一样扎着老汉的心。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破棉袄的布料,轻轻摸了摸怀里那个位置——不是玉佩,是出门前他掰碎了省下的最后两块小米饼、用一小块干净油纸包好揣在怀里的干粮。那是给豆儿的。

靠山镇被这场大雪捂得半死不活。平日就少有生气,如今街上行人更稀,个个裹紧棉袍,步履匆匆,脸上也像是这冰雪天,没一点笑模样。屋顶的积雪压得低矮的铺面仿佛又矮了一截。唯独当铺门口那条道,被踩得格外实诚些。

“福寿号”高大的门脸在周围一片低矮灰暗中显得有些突兀。朱红漆皮早已褪色斑驳,乌沉沉的楠木柜台高得像堵墙,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柜台栅栏是精铁铸就,根根粗如儿臂,上面交错着繁复狰狞的兽头纹饰,闪烁着冷冽的光泽。透过栅栏的间隙,能看到里面掌柜的半张脸,保养得极好,面色红润,连下巴上的短须都一根根修理得溜光水滑,眼神却是冰的,没什么活气儿,像两条冻僵的鱼。

一股陈年老木头混合着淡淡熏香,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霉味、尘土味混合而成的高门大户特有的气息,从当铺黑洞洞的门里溢出,迎面扑来。这味道里浸透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规则感,压迫着门口每一个靠近的人。门廊宽大,铺着厚厚的毡垫,几个衣着还算光鲜、但脸带焦虑愁苦的男男女女缩在角落,等着被叫号。他们的沉默,像压顶的乌云。

王老汉站在当铺那厚重的、几乎能挡住半边天的毡帘外,身上的寒气与外泄出的暖意碰撞。他畏缩地往里看了一眼——高柜台后面,灯光昏黄,映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低声的询问和冷漠的回应像细密的冰珠打在人心上。进出的多是些穿着体面的人,那油亮的皮毛坎肩,厚实的绫罗棉袍,都像无声的界碑,将他和里面那个世界割裂开来。

老汉踌躇了。几十年不曾与这福寿号打过交道,更不曾踏入这类场所一步。自己这一身风雪、沾满泥水的破旧行头,只怕还没开口,就被那里面的人拿眼角夹了又夹,用鼻子哼了出来。

门帘再次掀开,一股更浓郁的暖气和熏香味冲出。一个穿着崭新缎面棉袍、头戴翻毛皮帽的胖子,怀里紧抱着一个绸布包袱,一步三摇地走了进去。高柜台后面立刻响起热情的招呼声:“哟!王老爷您来了!快请里边坐!茶!上好茶伺候着!”

那声音里的谄媚劲儿和刚刚对话其他人的冷淡判若两人。

老汉心里那点犹豫更重了,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自卑和羞惭。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想转身离开。可胸前那最后一点给豆儿准备干粮的微凸触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钉在冰冷的门槛前。豆儿在冰窖一样的家里等着……等米下锅……

再穷再贱,这日子也总要挣扎着往下熬一熬。老汉终于狠了狠心,用冻得通红的僵硬手指拍了拍身上的浮雪和泥点,又拢了拢敞开的破棉袄前襟,露出里面相对干净些、但同样布满补丁的破夹袄。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冷气直刺进肺腑深处,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咳了好一阵,才颤巍巍迈步,撩开那沉甸甸的毡帘。

一股混合着药草、麝香、陈旧皮货和封闭空间气息的浓郁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温暖得有些不自然的空气,立刻让老汉冻僵的脸颊皮肤发麻,鼻腔里又麻又痒。他被门内站着的两个精壮伙计那探究又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佝偻起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高柜台前那专为当客留出的狭窄空隙处。

柜台太高了。老汉必须费力地仰着头,才能勉强看到栅栏后面掌柜那半截红润光滑的下巴和一点微垂的眼皮。

“当……当点东西……”老汉的声音又干又涩,嗓子眼像塞了沙子。他哆嗦着手,伸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摸索着,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攥得温热温热的青灰色玉环掏了出来。

玉环躺在老汉布满老茧和冻伤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泥污的掌心,显得突兀又格格不入。青灰的玉色在当铺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黯淡,但那浑圆温润的质地,是显而易见的。

柜台后掌柜的眼睛略微抬了抬,像两条蛰伏在泥沙里的鱼被轻微地惊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高深莫测、毫无波澜的常态。他伸出两根保养得白胖圆润、指甲修得整整齐齐的手指,隔着粗粗的铁栅栏缝隙,轻轻拈起那块小小的玉环。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审视物件的疏离和挑剔。玉环在他那细腻的手指间翻转着,对着从店堂深处透来的、那盏挂在神龛旁的豆油灯光仔细查看。他凑近了些,几乎将眼睛贴在玉环上,观察那并不算通透的玉质,摩挲着圆滑的边缘。甚至将它拿到嘴边,轻轻哈了一口气,看着那雾气在玉的微温上凝结又散开。

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老汉僵直地站在柜台外不足三尺宽的空间里,像等待宣判的囚徒。他能清晰地听见掌柜那均匀缓慢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淡淡的茶水清香。当铺里那种沉滞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浓,熏得他脑袋都有些发晕。腿脚冻得发麻,支撑他的仿佛只剩下心脏那一下下擂鼓般的急跳。

终于,那圆润的手指停止了动作。掌柜微微抬了抬眼皮,那目光居高临下地穿过铁栅栏,落在老汉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枯瘦脸上,语调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老物件儿了,玉质一般,形制粗笨,也看不出年代出处。死当,一两二钱银子。”

那声音像寒冬里屋檐垂下的冰凌,不紧不慢,却带着精准的冷酷,骤然洞穿了老汉最后一点微薄的希冀!

“一……一两二钱?”老汉猛地一哆嗦,浑浊的眼睛瞪圆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股带着眩晕的冰冷瞬间从脚底蹿升到头顶!那柜台后面冰冷面孔说出的数字,与他心中那仅够支撑他和豆儿勉强度过寒冬的口粮期望,差距如此巨大!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侮辱的刺痛感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掌柜……掌柜的……”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慌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急切与不甘,他顾不得体面,双手死死扒住了冰冷刺骨的铁栅栏,“行行好……您再看看!这……这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可……可这是家传的老东西!是我爹……是祖上留下的念想啊!您行行好……求您多给点……我……我家里就指望着这点粮下锅……我……我还指着给家里的……给家里的‘孩子’留口吃的……”

情急之下,老汉差点脱口说出“豆儿”,但他猛地刹住,改了口,可那声音里的哀求已近乎泣血。那冰冷的铁栅栏被他布满裂口的手指抓得直响,指甲在乌沉的油亮木头上划出几道微不可查的白痕。他佝偻的背脊此刻绷得很紧,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干枯的脸上因激动而浮起病态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