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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结局章 朽荷生青简(2 / 2)

门尚未全开!一道仅供一人侧身通行的缝隙显露的刹那——

一道矮瘦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身影,如同一枚被强弩射出的枯叶,带着一种近乎燃烧自身的决绝,裹挟着门洞内积蓄的冰冷气流,“唰”地一声从那尚显逼仄的门缝中射了出去!

“喂?!挤什么挤?不要……”门卒不满的呵斥刚到一半,那道身影已卷着清冽的寒气,义无反顾地冲向门外那片寒雾弥漫、土地冻得发硬的无边灰色旷野!

晨风如刀!呼啸着刮过赤裸贫瘠的冬野!枯黄的衰草在萧索的风里伏低、摇晃、发出细碎如同呜咽般的声响。冻土硬得像铁板,每一步踏上去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直接踏在自己的心鼓之上!

李茂青没有跑。他在奔!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要把脚砸进冻僵的泥里!枯瘦的身形在空阔的原野背景中渺小如芥子,每一步的跌撞都让那空荡破旧的棉袄如破败的风帆鼓荡!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钢针,疯狂地扎刺着他尚未痊愈的肺和气管!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腑深层的撕裂痛楚,在胸口灼起冰冷的火焰!喉咙里冲上来浓重的血腥气和灼热的铁锈味道!

可他不曾停下!怀中那个紧紧抱着的、被粗粝蓝布包裹的方整“硬物”,就是他此刻唯一能锚定的浮标!他的脊背竭力挺得笔直,那姿态僵硬而脆弱,却又带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癫狂!灰败的侧脸紧抿着,枯槁的脸上是忍受极端痛苦而紧绷的肌肉线条,深陷的眼眶里只剩下那片被冻土割裂、通向远处府城方向的、灰扑扑的官道轮廓!他那双充血的、却燃烧着孤注一掷光芒的眼睛死死锁定前方,在寒风中如同两盏不肯熄灭的残灯!

……

数月后。

一场初春的急雨刚过。新城仿佛被彻底洗刷了一次。青石板路上汪着清亮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雨水的清冽甜味。

府衙西廊档库深处,那排积满陈年灰尘、散发霉腐纸墨气息的书架深处,一点微弱的油灯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光晕投在两张靠得极近的、截然不同却都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

徐升佝偻着背,脊梁似乎比几月前更弯了些,老人斑和皱纹深深烙印在脸上,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卷刚刚由驿卒加急递来的公文。他枯瘦如爪的手指轻轻抚过公文右下角那个崭新清晰的朱红钤印——那是本省学政衙门的官印!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压在最下层的纸页。一行字迹遒劲、墨色沉厚、笔锋锐利又透着沉稳练达功底的朱批文字,如一道闪电刺入他昏花的视线:

“……新城童生李茂青……文气初凝,根性清正,虽稍显朴拙,然文辞恳切,字字如见赤心……今列丙辰府试……院试榜……第二百四十七名 新 进 生 员 ……嘉勉……”

“中了!茂青!是生员了啊!” 徐升的声音如同被粗砂磨过,干涩、颤抖,猛地拔高了几个调子,甚至因激动带上了一丝破音!他那双终日混浊疲惫的老眼里,竟瞬间涌上一层浑浊的水光!喉咙深处发出拉风箱般激动的、混着叹息和哽咽的“嗬嗬”声响!握着公文的手剧烈抖动着,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是……是中了……” 另一个更苍老、同样带着哽咽的声音响起,是李茂青那位枯瘦如柴、早已眼花耳背的老父亲,此刻竟然也跟着进了府衙!老汉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肌肉抽动,浑浊的老泪无声地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他看不见公文上的字迹,只能一遍遍抚摸着那块冰冷、却带来泼天大喜的公文卷轴封皮,如同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神器!枯瘦的嘴唇无声地、颤抖地嚅动着:“……老祖宗保佑……菩萨显灵……老李家坟上……冒……冒青烟了……”

档库深处,那点昏黄的油灯光晕摇曳着,将老人脸上复杂激荡的情绪和浑浊的泪水映照得格外清晰。

……

数日后。一个天色半阴半晴的日子。几缕薄淡的阳光穿透厚薄不均的云层,斜斜地、吝啬地洒在新城东面低矮的黄土城墙上。城墙根下那条狭窄、泥泞、被往来担水挑粪的车辙压得坑洼不堪的小路。

一个身着崭新青布襕衫的身影,缓慢而坚定地走在泥泞小路上。那身襕衫的质地依旧是粗布,青色却洗练得极为干净利落,剪裁合体,一丝不苟地扣紧到领口。虽是新做的生员常服,却并无半分寻常新秀才乍登龙门时的张狂气焰,反而透着一种被烈火烧过、又被寒冰淬炼过的沉凝和洁净。

是李茂青。

他背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包袱。步伐不快,甚至带着大病初愈之人特有的些许轻飘和虚浮。那张脸上,几月前烙印在颧骨下的病态青黑已淡去许多,只是皮肤依旧缺乏红润,是一种久经风霜吹打后的冷硬糙砺。额上深刻的皱纹如刀刻般清晰,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另一种更为沉重的东西——那是无数次凝望深渊、又与深渊角力后留下的磨砺印痕,如同铁器反复锻打折叠后形成的暗纹。唯独那双眼睛,疲惫深处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沉静,如同寒潭深底经过激流冲刷后露出的砾石,沉实而冷硬。

他沿着城墙根的泥泞小径缓缓行至尽头。在那里,那间破败倾颓、几日前才被他亲手以扫帚驱散了积年污秽的城隍庙,依旧如同被遗忘的古兽骨骸,沉默地矗立在初春萧瑟的风里。

庙门前几日前被他清扫出的残砖碎瓦痕迹尚在,新落的灰土还不算厚。瓦檐破损处漏下的几缕天光,投在清扫过的泥地上,依旧显得苍白。

李茂青在庙门前约十步远处站定。

他没有跪拜。亦未再持扫帚上前清理新落的浮尘。只是静静地站着。初春微冷的清风吹动他襕衫新浆洗过的硬挺袖摆和干净的衣角。晨光里,庙宇残破的轮廓清晰而坚硬。他挺直的背脊拉成一道沉默的直线,如同城墙根一段被风雨反复冲刷却依旧坚固的残垣。

视线越过庙门歪斜的缝隙,投向殿宇深处那片晦暗不明的阴影。那道视线,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既没有感激涕零的虔诚,也无半点对神只庇佑的笃信不疑。

那目光,更像是审视一座碑。一块铭记过去、但此刻对他……已无用的石碑。

许久。他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微微一动,似乎将最后一点微不可察的情绪也沉淀了下去。

他缓缓转身。

青布襕衫的衣摆在初春微凉的风中轻轻拂动。他背对着那破败沉寂的庙宇,未曾回头再看一眼。步伐缓慢而沉稳,沿着城墙根下那条泥泞但方向明晰的小路,走向雾气渐散的晨光深处。

唯有城隍庙门前那片被清扫过的湿冷地上,那汪前几日积存的浊水洼边。几缕天光之下,几杆昨日才挣破淤泥死皮的残荷嫩茎顶端,几点崭新的、凝着露珠的翠绿叶片,在带着水汽和料峭寒意的春风中,沉甸甸地、又无比倔强地……招展着它们的鲜亮与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