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牛再次睁开眼时,帐篷外的天已经泛白,像块被水洗过的麻布。
火把早就熄了,晨光从帆布的破洞钻进来,照在地上的血痂上,泛着暗红色的光,像一块块凝固的胭脂。他动了动,左腿空荡荡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又像有把钝刀在慢慢割,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冒了层冷汗,把头发都浸湿了。
“醒了?”林越正给一个箭伤士兵换药,听见动静转过头,手里还捏着根带血的布条,布条上的血已经半干,变成了紫黑色。
周铁牛的目光慢慢移到自己的左腿——空荡荡的裤管像只瘪了的麻袋,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眼泪先一步涌了出来,顺着眼角往下淌,滴在草堆上,洇出细小的湿痕,像一颗颗破碎的珠子。
“腿……”他终于挤出个单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的,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林越放下手里的布条,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衣角被绞得皱巴巴的,像他此刻的心情:“锯了。不锯……你撑不过今天。昨天你昏迷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烧了。”
“我知道。”周铁牛的声音突然清楚了些,他转过头,看着林越,眼睛里没有恨,只有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俺娘……还等着我回去娶媳妇……她说隔壁村的小花挺好,人勤快,还会做布鞋……现在成了个废人……谁会嫁给一个少了条腿的废人……”
林越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说“你不是废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战场上,一条腿的士兵,和废人没两样,连拿起武器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挑水、种地了。
“谁说你是废人?”扁鹊端着碗草药走进来,碗沿还沾着点药渣,老人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伙房老王的胳膊去年被箭射穿了,现在还不是天天给弟兄们做馒头?他做的馒头,比谁都暄软。你少条腿,照样能烧火、剥豆子、择菜,弟兄们能不能吃上热乎饭,就看你了。这功劳,不比在前线杀十个敌人小。”
周铁牛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快要熄灭的油灯被添了点油,那点光亮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真的?我还能……帮上忙?我烧火……不会把锅烧糊吗?俺娘总说我毛手毛脚……”
“当然。”扁鹊把药碗递给他,药碗边缘烫得能烙手,“先把药喝了,这药苦,能止疼,还能消炎。养好了伤,去伙房报到。老王正愁没人帮他烧火呢,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总把柴添多了。”
周铁牛接过药碗,手还在抖,却紧紧抓着不放。他把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药汁顺着喉咙往下流,苦得他皱紧了眉头,脸都白了,可喝完还咂咂嘴,像在品味什么好东西。眼泪还在流,可嘴角却往上翘了翘,像个吃到糖的孩子,带着点不好意思:“要是……要是我把火生好了,能让小花……知道吗?”
林越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先生昨天那句话——“犹豫是刀,会割得更疼”。原来先生不仅是说锯腿要快,更是说给人希望,也要快,不能等,不能拖,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也能让人撑下去。
傍晚巡诊时,林越特意绕到伙房。周铁牛果然在那里,正坐在地上,用一只手往灶里添柴。火苗“噼啪”响,把他的脸映得通红,像个熟透的苹果,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轻轻晃,却一点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
“林越兄弟!”他抬起头,脸上沾着烟灰,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像个憨厚的孩子,“老王说明天蒸窝头,我多烧点柴,让火旺旺的,保证窝头有焦底,香!”
林越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地上的血痂已经被风吹干,变成了深褐色,像块坚硬的疤。他突然觉得,那条被锯掉的腿,没有白掉——它换来了一条命,还换来了一个烧火时会笑、会惦记着给小花报信的周铁牛,这就够了。
第四节 医者之刃
三天后,医疗帐篷又抬进来一个伤兵,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叫小石头,右腿被秦军的战车碾过,皮肉烂得能看见骨头,和周铁牛当初一模一样,甚至更严重些,骨头茬子戳穿了皮肉,露在外面,像个白色的惊叹号。
林越正在给一个伤兵拆绷带,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宝贝。听见动静,他转过头,看到小石头的腿,眼神没有了上次的犹豫,只有平静和坚定,像一潭深水。
“准备截肢。”林越对旁边的士兵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去叫四个力气大的,再备草木灰,要细的,筛过的。”
四个士兵走进来,还是上次那四个,他们看着小石头的腿,虽然脸色还有点发白,却没有了上次的慌乱,动作麻利地站到指定位置,等着林越的指令。
林越拿出蒙汗药,剂量比上次多了些——他这三天反复试验,终于找到了最管用的配比,曼陀罗花和大麻子的比例是3:1,再加半盏烈酒,能让人迷糊五成,虽然还是疼,却能减轻不少。他把药调成糊糊,用勺子喂进小石头嘴里,动作熟练,没有丝毫颤抖。
“别怕。”林越看着小石头的眼睛,少年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像只受惊的小鹿,“很快就好,忍忍,等你好了,也能去伙房帮忙,周铁牛正愁没人跟他比谁烧的火旺呢。”
小石头点点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像个倔强的小大人。
林越拿起木工锯,在火上烤得发红,这次他烤得很均匀,每个锯齿都被火舔过,锈迹烧得干干净净,露出银亮的铁色。他蹲下身,用炭笔在小石头膝盖下两寸处画了道直线,和周铁牛那条线几乎一模一样,画得又快又稳,炭笔在皮肤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开始。”他对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下达一道必胜的命令。
锯子落下,惨叫声响起,和上次一样刺耳,却没有让林越的手有丝毫动摇。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炭笔画的线,锯子来回拉动,节奏均匀得像钟摆,“一、二、一、二”,声音不大,却像在给自己打气,也像在给小石头打气。
扁鹊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着,老人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在欣赏一幅满意的画。他的手背在身后,轻轻捋着自己的山羊胡,胡须上还沾着早上喝药时溅的药汁。
锯到骨头时,小石头的惨叫突然拔高,身体猛地弓起,差点挣脱四个士兵的手,少年的力气比周铁牛小,却更拼命,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林越想起周铁牛当时的样子,手下的劲又加了三分,锯子猛地往前一送——“咔嚓!”断腿落地,比上次快了近一半,只用了不到二十下。
“撒灰。”林越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点喘,却稳得很,像座不会动摇的山。
一个士兵赶紧抓起草木灰,往伤口上撒,动作比上次熟练多了,知道要撒多少,要怎么摁才能止血。
林越拿出麻布,仔细地包扎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像刚锯完腿的人,每一个结都打得不松不紧,刚好能止血,又不会勒得太疼。他的手指灵活而稳定,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而不是在简陋的帐篷里处理一个战伤。
“你进步了。”扁鹊在他身后说,老人的声音里带着点欣慰,像看到自己的庄稼终于丰收了,“比上次稳,也比上次快,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力,什么时候该轻一点。”
林越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汗,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看着地上的断腿,没有了上次的恐惧和自责,心里只有一种平静的悲哀,和一种完成使命的踏实。他突然明白——医者的刀,既能割开皮肉,也能斩断绝望;既能锯掉烂腿,也能种下希望。这刀,是酷刑,也是救赎,就看握刀的人,怎么用。
那天晚上,林越在他的小本子上写下:“战场无麻醉,唯快不破。锯腿如是,救人亦如是。快,不是鲁莽,是精准,是减少痛苦的最快途径。”写完,他想起先生在药圃里教他用刀时的样子——老人握着他的手,说“刀是死的,手是活的,心是魂。刀能杀人,也能救人,全在一心”。当时不懂,只觉得刀沉,现在看着这行字,突然懂了,那心,是仁心,也是狠心,该仁时仁,该狠时狠,才是医者。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帆布“哗哗”响,像在唱一首关于失去与获得的歌,苍凉而有力。林越拿起那把木工锯,在火上烤得通红,然后用麻布仔细擦去上面的血和锈——明天,它可能还会派上用场,可能还会锯掉谁的腿,可他不怕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先生逼他学的,从来不是怎么锯腿,而是怎么在这残酷的战场上,用一把冰冷的锯子,锯出一条带着血、却通往生的路。这或许就是医者之刃的真正意义——不是为了切割,而是为了连接,连接断裂的肉体,更连接破碎的希望,让那些失去的,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比如周铁牛灶膛里的火,比如小石头未来可能蒸出的香喷喷的窝头。
远处的炮声又响了,沉闷而遥远,像在提醒着战争的残酷。可医疗帐篷里,林越的手很稳,像握着整个战场的光,那光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