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医疗帐篷里,气氛像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林越和胡郎中面对面站着,中间的木桌上摆着两排伤口记录——左边是用火烤箭簇造成的伤口,右边是用火烤加酒泡造成的伤口。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刚好落在伤口记录上,把差异照得清清楚楚,像两本截然不同的画册。
“你自己看!”胡郎中指着左边的记录,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倔强,像头被逼到墙角的困兽,“大部分都没事,就三个化脓的,这很正常!打仗哪有不发炎的?中了箭还想跟没事人一样?做梦!”
林越没说话,只是指着右边的记录:“我这边,只有一个化脓的,而且红肿也轻得多。您看这个,”他拿起其中一张图,上面画着个轻微发炎的伤口,边缘只有淡淡的红晕,像片浅粉色的花瓣,“中箭的士兵叫王三,他说,疼是疼,但没那么钻心,换药的时候也没那么费劲,昨天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周围的士兵都凑过来看,七嘴八舌地议论:“真的!右边的伤口看着干净多了!”“我那天中的就是火烤的箭,现在还肿着呢,碰一下都疼得钻心,夜里根本睡不着……”“早知道有这法子,我宁愿多等会儿,也不想遭这份罪……”
胡郎中的脸有点挂不住,像块被太阳晒红的铁皮,强撑着:“才三天!说不定后面会恶化!伤口的脾气,老夫见得多了,现在看着好,过两天说不准就烂了!就像地里的庄稼,看着长势好,一场暴雨就全毁了!”
“不会。”林越拿出记录本,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据,像幅精准的地图,每一页都写得满满当当,“用火烤的箭簇,造成的伤口感染率是15%;用火烤加酒泡的,感染率是5%,差了三倍。而且,单纯火烤的箭簇,有四支因为烤得太久,变了形,扎进肉里不好拔,加重了伤势,其中一个叫赵五的士兵,因为箭头取不出来,伤口烂得厉害,差点要截肢,昨天才刚稳住。”
他指着其中一个变形的箭簇,箭尖弯得像个钩子,上面还沾着点干涸的血痂:“您看,火烤时间长了,铁会变软变形,反而害人。酒泡能让锈松动,烤的时候就不用烤那么久,箭簇也不容易坏,这是一举两得,既消毒了,又保护了箭簇。”
胡郎中看着那个变形的箭簇,又看了看林越的记录本,上面的数据清清楚楚,连每个伤口的红肿程度、化脓面积都用不同颜色的炭笔标了出来,像幅细致的画——红色代表严重,黄色代表中等,绿色代表轻微。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那些数据像块石头,堵得他哑口无言,连喉咙都觉得发紧。
“我不是说火烤不好,”林越的声音放软了些,知道胡郎中好面子,得给个台阶,像给紧绷的弓弦松松劲,“火烤能杀菌,但有局限;酒泡也能杀菌,也有局限。两者结合,才能互补,效果最好。就像种地,光有种子不行,还得有水,有肥,缺一不可。”他想起先生说的“医道如兵法,需水陆并进”,当时觉得抽象,此刻看着这些数据,突然明白了——单一方法就像单兵种作战,容易有破绽,协同作战才能无往不利。
胡郎中沉默了半晌,帐篷里静得能听见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释然,像块石头落了地:“我输了。”
周围的士兵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一向固执的胡郎中会认输,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平静。
“你的法子确实好。”胡郎中看着林越的记录本,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多了些佩服,像看到了件稀世珍宝,“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总觉得老法子最可靠,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把年纪了,还能学新东西,不丢人。”
“不是老法子不好,是可以更好。”林越把记录本递给他,纸页上的字迹清秀有力,“您看,这是我算的时间:单纯火烤需要10分钟,容易烤变形;单纯酒泡需要30分钟,酒精挥发快,效果不稳定;火烤5分钟+酒泡10分钟,总共15分钟,效果最好,也不容易变形。时间比单纯火烤只多5分钟,却能让弟兄们少受多少罪?这笔账,怎么算都值。”
胡郎中接过记录本,像捧着件宝贝,手指在数据上轻轻摩挲,粗糙的指尖划过纸页,留下淡淡的痕迹,时不时点点头:“嗯……这样算下来,时间也省了,效果还好了,确实该这么做。老夫以前只想着快,没想过这么多……是该改改了。”
林越笑了,眼里的紧张也散去了,像雨后放晴的天空:“您经验比我丰富,只是没往这方面想。要是您想,肯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比如这酒,您看用哪种酒效果最好?是米酒还是高粱酒?我觉得高粱酒度数高,可能效果更好,回头我们可以试试。”
胡郎中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感动,像被阳光照到的湖面,泛起波光。他拍了拍林越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种认可:“好小子,会说话。但输赢就是输赢,老夫认。”他顿了顿,语气很认真,像在对天发誓,“以后箭簇消毒,就按你的法子来,老夫帮你推广,谁敢不服,老夫第一个跟他急!”
林越心里一暖,知道这场争论终于有了最好的结果——不是他赢了,是那些可能中箭的士兵赢了。帐篷外的阳光更亮了,透过帆布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第四节 共识之章
兵器坊的墙上,多了块新木板,是林越找木匠铺特意打磨的,边缘光滑,没有毛刺。上面贴着“箭簇消毒标准流程”,用炭笔写的,字迹工整,分了四条:“1. 清理:用布擦去箭簇表面泥土血迹;2. 火烤:置于火上烤5分钟,至表面发红即可;3. 酒泡:放入烈酒中浸泡10分钟,期间搅动3次;4. 晾干:取出后用干净布擦干,置于通风处晾干。”林越和胡郎中的名字并排签在末尾,墨迹还没干透,散发着松烟的清香,像两个并肩站立的战友。
胡郎中拿着一把箭簇,正在给士兵们演示,他的声音比平时洪亮,带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像在传授什么独门绝技:“先擦干净,再烤5分钟,记住,就5分钟,别烤太久,不然就像这样……”他举起那个变形的箭簇,引来一阵笑声,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理解,“烤完扔进酒里泡10分钟,泡的时候要搅一搅,让每个缝隙都沾到酒,捞出来晾干,就能用了。这法子,是林越兄弟想出来的,确实管用,老夫试过了,比单纯火烤强十倍!”
“为什么非要又烤又泡啊?”一个年轻士兵挠着头问,他刚入伍没几天,脸上还带着稚气,嘴唇上的绒毛软软的,手里的弓都没握稳,弓弦总滑手。
“这就像洗衣服,”林越接过话头,往陶罐里倒着烈酒,酒液“哗啦”作响,像条小瀑布,“火烤像用热水烫,能杀死大部分虫子;酒泡像用皂角搓,能把缝隙里的脏东西洗掉,两者结合,衣服才能洗得干净,穿着才舒服。伤口也是一个道理,干净了才好得快,才能早点上战场杀敌人,是不是?”
年轻士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露出两排白牙:“哦……那以后我中箭,就找用过这法子消毒的箭?”
周围的人都笑了,胡郎中也笑了,山羊胡颤巍巍的,像朵盛开的菊花:“傻小子,没人想中箭!但真中了,用这种箭,你遭的罪能少一半!到时候你就知道,这多等的几分钟,有多值!”
演示完,士兵们都散去了,有的去领箭,有的去操练,兵器坊里只剩下林越和胡郎中。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温暖的画。
“我这山羊胡,算是保住了。”胡郎中摸了摸胡子,自嘲地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花,“之前还说输了就剃了,幸好你没较真。这胡子跟了我几十年,比我婆娘还亲。”
“输赢不重要,”林越收拾着陶罐,把剩下的酒倒进另一个罐子里封好,“重要的是找到最好的法子,让弟兄们少受罪。先生说过,‘医者的对手是伤痛,不是同行’,我们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这个?”
胡郎中点点头,看着墙上的标准流程,忽然说:“以后有什么新法子,你还跟我说说,老夫……老夫也学学。活到老,学到老,不丢人。以前总觉得自己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多,现在才知道,米有好米,盐也有粗盐细盐,不能一概而论。”
“您经验比我丰富,该是我向您学才对。”林越真诚地说,“比如辨认草药,哪些能外敷,哪些能内服,您比我清楚。上次您教我的‘紫苏叶解鱼蟹毒’,我记在本子上了,前几天伙夫炖了河蟹,有个士兵上吐下泻,用了您的法子,很快就好了,比我用黄连还管用。”
胡郎中的眼里闪过一丝感动,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拍了拍林越的肩膀,力道比刚才重了些:“好!互相学!以后这兵器坊的消毒,我们俩一起盯着,谁也别偷懒!”
两人拿起工具,开始处理下一批箭簇,动作默契得像合作了多年的老搭档。胡郎中负责火烤,烤到恰到好处就递给林越,嘴里还念叨着“差不多了,再烤就变形了”;林越接过,放进酒里浸泡,时不时搅动一下,回应着“嗯,这酒劲够大,应该能泡干净”。兵器坊里,火烤的“噼啪”声和酒泡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像首关于进步与共识的歌,在阳光里轻轻流淌。
林越看着那些经过双重处理的箭簇,在阳光下泛着干净的光泽,心里忽然很踏实。他知道,这场关于消毒方法的争论,像场小小的战役,最终没有失败者,只有共赢——他赢得了方法的认可,胡郎中赢得了进步的机会,而最大的赢家,是那些可能中箭的士兵。
他想起先生说的“医道无穷,唯善学者进”,此刻才算真正明白——医学的进步,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无数次争论、无数次试验、无数次互相学习的结果。就像这箭簇,经过火的淬炼和酒的浸润,才能变得更可靠,更能守护生命。
远处传来操练的呐喊声,洪亮而有力,像首激昂的战歌。林越和胡郎中相视一笑,继续手里的活计,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兵器坊里,铁锈味、烟火味和酒气混在一起,不再刺鼻,反而有种踏实的味道,像份沉甸甸的承诺——为了那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生命,他们会一直这样,在争论中进步,在进步中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