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脉绝灯灭
王二柱的体温还在升高,皮肤烫得像块烙铁,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带着一股腐臭。林越把所有能找到的麻布都浸湿了,敷在他的额头、腋窝、大腿根,试图用物理降温的方法留住他最后一丝生机,可凉水很快就被体温焐热,换了一盆又一盆,地上的水洼都被蒸干了,泛出白花花的盐渍。
“他……他好像不行了……”一个年轻士兵颤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眼圈通红。王二柱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像游丝,胸口几乎不起伏了,嘴唇紫得发黑,像涂了墨,指甲盖也变成了青紫色。
林越抓起他的手腕切脉,指尖下的脉搏细得像头发丝,时断时续,微弱得几乎摸不到,像风中摇曳的蛛丝,随时可能断裂。在他的脑海里,这脉搏自动转化成了波形图——不再是之前相对规律的锯齿线,而是变成了杂乱无章的毛刺,忽高忽低,毫无规律,像被干扰的信号,预示着身体机能的全面崩溃。
“还有气!”林越不甘心,他俯下身,用嘴对着王二柱的嘴,想做人工呼吸(虽然他知道在古代这方法可能不被接受,但他顾不上了)。他记得现代急救课上老师说过,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你干什么?”李敢一把拉住他,力气大得像头熊,“人都快死了,别折腾了!让他走得安详点!战场上的规矩,死也得有个体面!”
“他还有气!还有气就能救!”林越猛地甩开李敢的手,眼睛通红,像疯了一样,“我上次能救他,这次也能!”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嘶吼。
他再次俯下身,刚要吹气,王二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溅在林越的脸上,滚烫而粘稠。然后,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电击了一样,四肢僵直,接着,彻底不动了。
林越僵在原地,脸上的血痰还在发烫,他呆呆地看着王二柱,看着他不再起伏的胸口,看着他圆睁的眼睛,里面没有了任何神采,像两颗熄灭的星星。
“没……没气了……”年轻士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哭出来。
林越缓缓伸出手,探向王二柱的鼻孔,没有气息;再摸他的颈动脉,脉搏彻底停了,那根在他脑海里跳动的波形图,最终拉成了一条直线,冰冷而决绝,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啊——”林越猛地低吼一声,一拳砸在地上的干草上,拳头被碎石硌得生疼,渗出血来,他却感觉不到,只有心里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苦,像要把他撕裂。
他救了王二柱一次,却没能救他第二次。败血症,这个在现代医学里可以通过抗生素轻松治疗的疾病,在这个时代,却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像一堵墙,挡住了他所有的努力和知识。他所有的理论、所有的方法、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碎得像地上的药碗。
帐篷里一片死寂,没人敢说话,只有林越粗重的喘息声和外面呜咽的风声。年轻士兵们都低着头,有人偷偷抹眼泪,王二柱是他们的同乡,一起从老家出来当兵,现在却阴阳两隔,连个全尸都未必能留下。
李敢看着林越痛苦的样子,眼神复杂,他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麻布,递给林越:“擦擦吧,血干了就不好擦了。”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了之前的嘲讽。
林越没接,他就那么跪在地上,看着王二柱的尸体,像一尊石像,脸上的血痰干了,结成了硬块,像块丑陋的伤疤。他想起自己做的草药配比实验,想起自己手臂上那个正在愈合的小伤口,想起王二柱上次被救后感激的笑容……这一切,都成了刺向他心脏的尖刀。
“打仗就是这样。”李敢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磨砂纸擦过木头,“今天活,明天死,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你救了他一次,已经仁至义尽了,别太自责。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医者,总想救所有人,最后把自己逼疯。”
“是我没用……”林越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学了那么多知识,却连个败血症都治不好……我连他都救不了……”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空有现代医学的理论,却连最基本的感染都控制不了。
“不是你没用,是这病太厉害。”李敢叹了口气,蹲下身,拍了拍林越的肩膀,“在这战场上,死个人太正常了,比吃饭还平常。你救了那么多人,已经很了不起了,别跟自己较劲。”
林越没说话,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帐篷外,外面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残红,像血一样。秋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他看着远处连绵的军营,看着那些帐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努力很可笑。他以为自己掌握了现代医学知识,就能改变一切,就能救所有人,可面对败血症这种疾病,他和那些只会用草药的古代军医,没什么区别,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
《孙子兵法》能指导战争,能赢取胜利,却挡不住细菌的进攻;他的医学知识能处理伤口,能缝合,却治不了败血症。这就是古代医学的边界,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残酷而冰冷。
第四节 直面边界
王二柱的尸体被抬走了,两个同乡士兵用破军毯裹着他,抬向营地后面的乱葬岗。那里已经埋了很多人,新坟叠着旧坟,没有墓碑,没有仪式,只有一个个小小的土堆,很快就会被风沙掩盖,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林越坐在帐篷前的石头上,手里还攥着那两块按2:1比例混合的黄连和马齿苋药泥,已经干硬了,像块土疙瘩,硌得手心生疼。他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个小伤口,已经结痂了,红肿完全消退,证明这种配比确实有效,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救不了王二柱,救不了那些死于败血症的士兵,甚至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
“还在琢磨呢?”李敢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烤红薯,用破布包着,递给他一半,“热乎的,吃点吧,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仗还得打。”红薯的焦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在冷风中格外诱人。
林越接过红薯,没吃,只是看着它冒出来的热气,在冷风中很快消散,像生命一样短暂。“李大哥,你说得对,战场不是课堂,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和痛苦,像一潭死水。
李敢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脸上的刀疤挤在一起,显得有点狰狞:“你总算想通了?别把自己逼太紧,你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就算是扁鹊再世,也有治不了的病。”
“我不是想通了,是明白了。”林越咬了一口红薯,滚烫的甜意在嘴里散开,稍微驱散了些心里的寒意,“我以前总觉得,有现代医学知识,就能克服一切,就能救下所有人,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他想起扁鹊先生说过的话,那是他刚学医时,老人在药圃里说的:“医道有边界,人力有穷尽,知可为而为之,知不可为而安之,是为医者。”以前他不懂,总觉得“不可为”是懦弱的借口,现在才明白,这不是懦弱,是清醒,是知道自己的极限,然后在极限内做到最好。
“败血症在我们那个时代,用抗生素就能治,可这里没有,所以我救不了王二柱。”林越看着远处的乱葬岗,那里的土堆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医学的错,是时代的局限,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边界。”
李敢没听懂“抗生素”是什么,但他明白林越的意思:“就是说,有些病,现在的法子治不了?”
“对。”林越点头,红薯的甜味在嘴里慢慢变淡,“但我们能做的,是在这个边界内,做到最好。比如,做好伤口清创,用煮沸的布包扎,减少感染;比如,找到更好的抑菌草药,像这黄连和马齿苋按2:1配,治疗轻度感染;比如,学会识别败血症的早期症状,高热、发紫、脉细,一旦发现,提前处理,或许能多救几个。”
他站起身,把手里的干药泥扔进火里,看着它燃烧起来,变成灰烬,随风飘散。“我不能因为救不了败血症,就放弃那些能救的人。王二柱虽然死了,但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东西,知道了哪些草药配比更有效,知道了败血症的凶险,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我能做得更好,能救下更多的人。”
李敢看着林越,眼神里的敬佩多了几分:“你这小子,跟别的书生不一样,不钻牛角尖。战场上,认死理的人活不长。”
“钻牛角尖没用。”林越笑了笑,这是王二柱死后他第一次笑,虽然有点苦涩,却带着一种释然,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成长不是学会救所有人,是学会接受救不了的遗憾,然后继续救下一个。扁鹊先生说过,‘医者如渡人,舟小难载万客,能渡一个是一个’,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他转身走进帐篷,开始整理药箱,把黄连和马齿苋按2:1的比例混合好,装在小布袋里,写上“抑菌药泥”;又把败血症的症状——高热、紫绀、脉搏细速、伤口流脓发臭——用炭笔写在帐篷布上,让所有士兵都能看到,一旦发现类似症状,立刻报告。他要把自己的经验传递下去,让更多人知道如何预防,如何应对。
年轻士兵们看着林越忙碌的身影,看着他脸上虽然还有悲伤却不再绝望的表情,心里的恐慌也渐渐消散了。他们开始帮忙整理药材,帮忙把那些注意事项念给不识字的士兵听,帐篷里的气氛不再压抑,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韧性。
林越看着这一切,心里忽然踏实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用《孙子兵法》打败细菌,无法用古代的草药治好败血症,但他可以做自己能做的事:用更有效的药泥处理伤口,用更细致的观察预防感染,用更务实的态度面对医学的边界。
夕阳的余晖洒在帐篷上,给那块写着败血症症状的帆布镀上了一层金色,像一块警示牌,也像一块里程碑。林越知道,未来还会有更多的“败血症”等着他,还会有更多救不了的人,但他不会再像今天这样痛苦和绝望。
他会记住王二柱,记住这次的失败,然后带着这些教训,继续走下去,救下一个,再救下一个,在医学的边界内,拼尽全力,做到最好。这或许就是成长,是每个医者都必须经历的蜕变——从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到接受自己的局限,然后在局限中,绽放出最强大的力量,让医道的火种,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但林越觉得心里不再寒冷。他知道,只要不放弃,只要直面边界,就总有能做到的事,总有能救下的人,这就够了,这就是他作为医者的使命,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