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没散尽,李白已经坐在了那块老石头上。
他面前摊着几张纸,墨迹未干,字迹却比前几日稳得多。他自己看了两眼,忽然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像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
星玄从泉边走过来,手里拎着个竹筒,里面晃着半筒灵泉水。他没说话,靠树站着,就那么看着李白一页页翻自己写的诗。
“你这眼神,像在审犯人。”李白头也不抬。
“你翻得挺认真,像在挖坟。”星玄拧开竹筒喝了一口,“昨天写的三首,你已经看了八遍了。”
李白没接话,手指停在《月下独酌》那一行上。他盯着“举杯邀明月”这几个字,看了足足半分钟,忽然说:“这诗……不是我写的。”
星玄眉毛一挑:“那你昨晚是代笔?”
“我是说,”李白把纸轻轻放下,“以前我也写‘举杯’,但那是为了装潇洒。现在这句,是我真觉得月亮挺寂寞的,想喊它喝一杯。”
他抬头,眼神清亮,“以前写诗,是想让别人记住我。现在写,是怕忘了我自己。”
星玄没笑,也没点头,只是把竹筒递过去:“喝点?”
“又来?”李白摆手,“你这水喝多了,梦里全是小孩唱歌,烦死了。”
“那是灵汐在清心。”星玄把竹筒塞进他手里,“你昨晚又梦见金殿了吧?高力士捧砚,杨国忠递状子,玄宗坐在上面不说话。”
李白一愣,手一抖,水差点洒了。
“你怎么知道?”
“你翻身的时候喊了三声‘冤’,还踹了我一脚。”星玄揉了揉小腿,“梦里演得挺投入,台词都背熟了。”
李白讪笑两声,低头灌了口灵泉水。水一入喉,他眉头猛地一皱,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随即整个人一震,眼神更亮了。
“你这水……是不是掺了清醒剂?”
“掺了点山风。”星玄接过空竹筒,“还有昨天灵汐偷偷加的‘顿悟催化剂’。”
“那玩意儿靠谱吗?”
“她说能让人‘突然想通很多事’。”星玄耸肩,“比如你现在,是不是突然觉得以前写的诗,有一半是废话?”
李白沉默了。
他慢慢把那叠诗稿翻到最底下,抽出一卷泛黄的纸。那是他早年在长安写的应酬诗,什么“玉阶生白露”“金殿焚香静”,词藻华丽,一句真心话没有。
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你说,这些诗要是能说话,会不会先骂我一顿?”
“估计会。”星玄靠在树上,“它们陪你装了这么多年贵人,结果你连自己都不认得。”
李白没反驳。他把那卷诗摊在膝上,一根火折子“啪”地点着了。
火苗蹿上来,他没急着烧,而是看着火焰映在纸上的字,像是在跟老朋友道别。
“我以前觉得,诗是敲门砖,是往上爬的梯子。”他轻声说,“写给贵妃的,得让她开心;写给权臣的,得让他们觉得我懂规矩;写给皇帝的,得显得我忠心耿耿。”
火舌舔上第一行字,墨迹开始卷边。
“可现在……我连酒都不想喝了,还留着这些假话干嘛?”
纸页一点点化成灰,飘在空中,像一群褪色的蝴蝶。
星玄没拦他,也没说话。他知道,有些东西,烧了才叫真的放下。
火灭了,李白手里还捏着一角没烧完的纸,上面写着“云想衣裳花想容”。
他盯着那句看了很久,忽然问:“这句……是不是也该烧了?”
星玄蹲下来,从灰堆里捡起那半张纸,指着那行字:“这句不假,它美。但它不是你的诗,是贵妃的壳。”
李白一怔。
“壳?”他喃喃道。
“对。”星玄抬手指了指溪边。
灵汐正蹲在石头上,用几片发光的碎屑在石头上拼字。拼的正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没用笔,也没用墨,可那几个字亮得像星子落在地上。
“你看,”星玄说,“她拼的这句,没人要求她写,没人给她赏钱,可它自己会发光。”
李白看着那行字,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
“所以……诗不是给别人看的?”
“诗是自己心里的话。”星玄站起身,“别人爱不爱看,传不传得出去,那是后话。但你要是连自己都不信,写出来的东西,烧了都嫌脏灰。”
李白没再说话。
他把那半张纸也扔进灰堆,轻轻踩灭了最后一点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