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鸿接过玉笔,月光映纸,照出李师师鬓边金桂,亦照出自己心中万里关山。他略一沉吟,笔走龙蛇——亦和《鹧鸪天》:
\"燕月如钩挂铁涯,
照我犁剑与尘沙。
耕破冻云开塞草,
战回飞雪作天花。
天未老,地无瑕,
劝君休恋五侯家。
请把清辉分一半,
随我归去看桑麻。\"
笔落,满楼先静后动,彩声如雷。黄庭坚也是一个不下苏轼的文学大家,第一个拊掌大笑
\"好一句'随我归去看桑麻'!风月亦知稼穑苦矣!\"
东西两坊女侍,俱投来惊羡目光。李师师低声吟哦,眸中光彩流转,忽地深深一福:
\"燕王此词,塞上烽火,化作人间烟火;妾身浅陋,甘拜下风。\"
她转身,向内侍高唱:\"今岁花魁,不用评了——东、西两坊,皆服燕王一词!卿虽风尘客,但不下柳三变也。\"
内侍会意,笑问:\"那师师姑娘?\"
李师师抬眸,望向范正鸿,轻声道:
\"妾愿为燕王,再奏一曲《落雁平沙》,以谢塞上耕战之人。\"
箫声再起,清音袅袅,似随月光,飞过汴梁朱甍,飞向燕云田陌。范正鸿举杯,一饮而尽,心中却盘算:“明日还有公务在身,尽早退了回家去。”
一曲奏罢,时已三更。秦观醉意阑珊,倚栏望月,口中犹吟:\"随我归去看桑麻……\"忽地大笑,\"师弟,今夜你若不回,我便在此陪师师姑娘论词;你既回,我亦不强留。\"
范正鸿拱手谢过,转身下楼。李师师亲送至梯口,低声道:
\"殿下,若他年燕云麦熟,可许妾身,一观塞上月乎?\"
范正鸿回身,微笑点头:
\"麦熟时节,欢迎师师姑娘北来,同看桑麻月下。\"
四更梆子方响,燕王府后门的铜环才\"嗒\"一声轻叩。门房揉着眼开门,见是范正鸿,忙不迭要喊,被他抬手止住——月白纱袍上犹带酒意,箫音似的桂香混在夜露里,淡淡一缕。
他轻手轻脚穿过回廊,不想檐下羊角灯猛地亮起,赵持盈抱着小承燕,立在灯影里。孩子睡得香甜,小拳头攥着母亲一绺鬓发,那鬓发却微乱,像被风吹了一夜。
\"回来了?\"声音轻,却带着薄薄的凉意。
范正鸿心口一紧,忙伸手去抱孩子,却被赵持盈侧身让过。她转身往内室走,鞋底踏在青砖上,一步一声,脆生生的。
\"盈盈——\"他追进去,纱袍下摆带翻了春凳上的针线箩,银针洒了一地。
赵持盈把孩子放进小摇床,掖好被角,才回头看他。那双眼水洗过似的,亮得惊人,却含着笑——笑意里又带着一点酸。
\"汴梁的月,比燕云如何?\"她掸了掸袖口,似在问天气,又似问别的。
范正鸿一噎,酒醒了大半,忙道:\"官家命我赴比词会,我本意推辞,奈何圣旨……\"
\"圣旨?\"赵持盈轻笑,从袖中抽出一方小小绛纱帕——正是李师师箫尾系的那枝,\"那这缕'汴梁月',也是圣旨赐的?\"
纱帕带着淡淡桂香,在指尖晃了晃,像一尾小鱼,\"啪\"地甩在范正鸿胸口。他这才想起,比词散场时,李师师亲执帕子,为他拭了拭袖上酒痕。当时众目睽睽,他推也不是,受也不是,谁料竟被带回家来。
\"我……\"范正鸿张口,却见赵持盈已转身,自取了妆台上的小银剪,\"咔嚓\"剪下一缕青丝,放在掌心轻轻吹了口气。青丝飘进摇篮,落在孩子脸上,小承燕皱了皱鼻子,仍自熟睡。
\"我燕云的月,冷是冷些,却干净。\"她淡淡道,手指抚过摇床雕花,\"不惹尘埃,也不挂绛纱。\"
范正鸿哭笑不得,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盈盈,你听我说——\"
赵持盈抬眸,眼底那点酸意忽而化开,竟浮上一层水汽:\"我岂不知你为人?只是……\"她声音低下去,\"只是想着,你在田埂上、在烽火里,我夜夜提心吊胆;如今到了京,还要在笙歌里、在风月里……我岂能不酸?\"
她挣了挣手,没挣脱,便由他握着,却别过脸去。灯影下,那侧脸线条柔和,睫毛却轻轻颤着,像风里的蝶翅。
范正鸿心口发烫,伸手揽她入怀,低声道:\"我答应你——麦熟时节,带你同去看塞上月。汴梁再繁华,不过一时;燕云才是你我归处。\"
赵持盈靠在他肩头,半晌,轻轻掐了他腰际一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那明日,你去把那只绛纱帕还了。\"
\"遵命。\"范正鸿忍笑,俯身在她发顶一吻。
窗外,五更鼓响,遥传御街。小承燕在摇梦里翻了个身,小拳头无意识地挥了挥,像赶走了一只讨厌的桂香蝶。烛影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壁上,合成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