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二百顷\"被他用指甲划出一道深痕,像一道未愈的伤口。赵鼎捧来新誊清的《垦牧总条》十五卷,卷首开列三项:
甲、军功授田(已颁)
乙、民籍授田(即行)
丙、公廨留田(未决)
范正鸿用朱笔在\"丙\"字上画了个圈:\"这三成,便是'土地革命'的尾巴。留不好,终成祸胎;用得好,可再翻一层浪。\"
次日辰时,真定四门同时张贴《燕云招民告示》,白纸黑字,加盖鲜红\"燕王元帅\"大印:
\"——自今以往,凡山后、山前八州,无分胡汉,愿附籍者,户给田二亩一分;愿军者,再加牧场五十亩;携耕牛一具,加菜畦五分;携籽种一石,贷耕具一具,秋后归还,不取息。\"
榜尾附一行小字:\"流民入界,先给'烟户帖',暂居驿亭,七日量田,十日给契。\"
告示贴出不过一个时辰,城门洞便排起长队。山阳、易州、妫州,甚至远自临潢的契丹小户,扶老携幼,赶着瘦羊、牵着独牛,背筐里装着仅存的一点黍种,翘首等那一张改变命运的白纸。
夜漏更深,偏厅只剩范正鸿与赵鼎。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出两人眉间同样的川字纹。
赵鼎低声道:\"四千二百顷公廨田,王欲如何落子?\"
范正鸿把玩着庞万春留下的雕翎箭,箭羽在灯火里闪出幽蓝:\"三成留作'学田',设'燕云耕战书院',教百姓子弟识数、识契、识弓马;三成设'匠屯',募冶铁、制甲、造舟之匠,免其赋,专供军器;余下四成——\"他忽地抬手,一箭掷出,\"夺\"地钉在墙上的《北界图》,正中\"鸳鸯泊\"三字,\"——辟为'市易田',募商屯种棉、蔗、药材,岁收折银,充帅府公帑,免再征军户一文。\"
赵鼎眉峰耸动:\"学田、匠屯、市易,王是要以此田为母,生息银、息器、息才?\"
\"正是。\"范正鸿目中寒星乍现,\"土地革命若止于'分',不过一哄之惠;唯有'生',才能生生不息。耕者有其田,更要有其学、其市、其器,方可与豪强、与朝廷、与岁月抗衡。\"
夜里,范正鸿独自站在将台废墟上,俯瞰四野。
远处新垦的田里,星罗棋布地亮着小小篝火,那是百姓在连夜筑埂、挖渠。火光映着他沉静的脸,也映着脚下这片土地——
曾经,这里只有铁蹄与白骨;
如今,这里有了田契、犁铧、学堂、匠炉,还有一张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纸。
他忽然想起儿时真定府城隍庙里那副斑驳的对联:
\"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
当年读之只觉俗气,今夜却觉得惊心动魄。
土地,原来真的可以生长一切——
生长麦粟,生长牛羊,生长甲兵,也生长希望。
他抬头,星野低垂,银河如练。
风自北来,带着新土的潮气,拂过他的鬓角,像一句极轻极轻的誓言:
\"范正鸿,你既把土地分给众人,也把历史分给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