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倏地一收,像刀切断了洪流。五十口桐木箱在将台前一字排开,箱盖同时掀起——里头并非金珠,而是一摞摞泛黄的新纸,纸上朱印宛然,在火把下红得刺目。
赵鼎抬手,示意全场噤声。青年今日特意换了绯袍,腰杆笔直,声音清朗正少年:
“诸军听真——箱内共地契三千又一百二十张,计共田产一千一百又三十一万四千一百余亩。其上田三十三万三千亩、草场七千顷、荒坡河滩十六万四千亩,皆系燕云沦陷以来,契丹权贵、投献豪强所占之产,又并燕王采买,尽得燕云之土地。今日燕王钧命:凡我麾下士卒,有征战伤残者,每人授田二十亩;阵亡者,家属授田三十亩,永为世业,可租可耕可卖,官府不得再科徭役一粒!耕牛农具一律由我等承担。”
话音未落,人群已泛起潮水般的低啸。赵鼎按刀上前,抓起最上面一摞,当众高举——
“此契号为‘燕云功田’,背印燕王旗徽,前书得主姓名,后留空白四至。授田之后,三年内免赋免役;三年后,每亩只纳谷一斗,余皆自留。敢有官吏额外加征、豪强侵占一尺者——”
他忽地转身,从鼓架旁抽出一柄短刀,“咔嚓”一声钉入箱盖,刀柄犹颤:
“——许得主执此契,直诉帅府,立地斩首,以儆效尤!”
范正鸿喝了口茶,点头以示默认。要说未来什么最伟大土地革命绝对能算得上其一,将土地从地主阶级中剥离出来分给平民百姓,燕云,他的这块封地恰巧是最好的实验之所,辽宋多年战争于此,人口少而地辽阔,有12万平方公里之众,虽然可耕种的面积其实并不大,不及五一,却也足足有近万平方公里,他抽出40%分给在场的军士作为奖赏,又有30%发给燕云的所有平民,让他们对于土地有自己的归属权,又留了30%的土地来吸引人口,当然后两个是后面考虑的事,现在的重点在于第1个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爆发出的呐喊像春雷滚过山谷。前排一名缺了左臂的老卒猛地跪地,以额抵地,嗬嗬大哭;他身旁少年士卒愣了片刻,也跟着跪下,一时间校场如麦浪,层层矮了下去,哭喊与欢呼混作一团,震得火把上的火焰簌簌倒伏。
范正鸿抬手下压,待声浪稍歇,才沉声道:
“弟兄们,地是本王从旧主嘴里抠出来的,也是你们自己用刀砍出来的。今日分地,不为施舍,为偿债——朝廷欠你们的,本王替朝廷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战火刻满皱纹的脸。
“但有一条须记:地可授,亦可夺。若有人得田之后,转卖豪强、重投契丹,本王便亲率剩余之田,改授他人。有功者赏,负义者诛,天日在上,契约为证!”
“愿为王死!”不知谁先吼了一声,紧接着十万人的呐喊拔地而起,汇成同一句话——
“愿为王死!!”
赵鼎趁机宣布细则:
一、授田以“功”为序:先伤残,再阵亡遗属,后论年资;每卒授田二十亩,队将加十亩,营都统加三十亩,至副帅止,不得逾百亩,接好坏各有,以防兼并。
二、田地划片:近城肥田留充军屯,远乡瘠土按等第均分;无主草场划为“牧监”,专养军马,不得私售。
三、立“功田司”于真定府,隶燕王元帅府,不在州县管辖;田契由帅府钤印,主者死,子可继,女可招婿承业,绝嗣者田入“公廨仓”,以赡后来伤残。
四、三年内免赋役,三年后亩输一斗;遇水旱蝗兵,当年租即免,由功田司直核,州县不得插手。
五、为防“势家”钻营,凡现任文武官、胥吏、豪商,本人及嫡亲皆不得受田;已授而发现冒领者,田没官,人斩于市。
条条念罢,赵鼎抬手示意鼓吏。十面大鼓再次擂响,却比先前舒缓,如农夫耕田时的呼号,一声接一声,沉重而悠长。鼓声里,功田司的书吏们抬出长案,当场按册点兵。每喊到一个名字,那人便踉跄上前,按手印、领契纸、换木牌——牌上烙“田”字与编号,日后凭牌认地,契纸为据,两者不符者以伪造论斩。
火光映着一张张面孔:有人咧嘴而笑,露出缺牙;有人捧着木牌,翻来覆去地摩挲,像摸一块滚烫的金子;还有人跪在地上,用额头紧贴那尚未属于自己的泥土,哽咽着唤阵亡同伴的乳名:“二牛哥,你有地了……咱家有地了……”
更远处,孙安按剑而立,目光深沉。他低声对身旁卞祥道:“大哥这一手,比十万刀兵更狠——从此燕云,家家有田,户户有契,谁再敢反,便是与自家饭碗为敌。”
卞祥咧嘴,却笑得有些发酸:“也让咱这些卖命的,第一次觉得活着回来,比死在沙场更值。”
范正鸿站在将台边缘,俯视黑压压的人群。火舌舔着夜风,把他的影子投在身后巨大的“酬”字幡上,龙形般的影子与金线交织,像要破布而出。他忽然抬手,止住鼓声,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传遍四野:
鼓声余韵尚在胸腔回荡,范正鸿抬手示意,全场再次肃静。他缓步走下将台,玄色袍角拂过尘土,却像掀起暗潮。赵鼎随之高呼:
\"第六款——燕云百姓,凡愿归籍大宋、输租服役者,不论男女老幼,一人授田两亩一分!授田之契,与军功同式,同免三年赋役,同受'功田司'庇护!\"
一语落地,教军场外沿突然爆发出另一片声浪——那是早已等候多时的真定府百姓。他们原先被军阵隔在外围,此刻如潮水般涌至辕门前,黑压压跪倒,尘土飞扬:
\"王爷千岁!\"
\"小人有地了!\"
\"娘——咱不再给契丹人放马了!\"
范正鸿示意打开辕门,功田司书吏抬着剩余木箱,改在百姓面前设案。与军卒不同,平民授田不立木牌,只发\"白契\"——纸质稍薄,契背同样烙\"燕\"字火印,并加盖一行小字:
\"归宋良民,三年无赋,永业为业。\"
授田次序,先逃难南归的\"客户\",再本地滞留的\"佃户\",最后才轮到曾为契丹贵族服役的\"下户\"。凡愿剃契丹辫、改汉姓、服汉服者,另加菜田五分,以作\"归化\"奖励。当场便有青年哗啦啦剪去辫子,抛向空中;也有人捧契纸,吻那朱红大印,涕泗横流。
为防止豪强趁机兼并,范正鸿同时颁布\"七禁\":
一禁\"契外添租\"——官吏不得私加耗米; 二禁\"典卖抑价\"——田价由功田司按年成核定,违者田没官; 三禁\"连保转佃\"——一户失耕,里长代耕,不得逼卖; 四禁\"女户夺产\"——寡妇守节,田产不没; 五禁\"僧道占田\"——寺观不得收买功田; 六禁\"军户逃亡\"——士卒授田后逃亡,田入\"公廨仓\",赡养其家; 七禁\"契纸伪造\"——私刻火印者,斩;私改四至者,绞。
天色更晚,教军场外的空地升起堆堆篝火,百姓围火而聚,等待书吏点册。火光映着一张张被风霜刻裂的面孔:老妪用围裙擦泪,孩童抱着崭新的契纸在尘土里打滚,青年们则摩拳擦掌,议论明年开渠、打井、换牛。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官道传来。只见一骑背插红旗,由远而近,滚鞍下马,单膝跪地:
\"报——燕京周遭七县百姓,闻真定授田,扶老携幼,星夜南来,已至卢沟桥!人数约三万,皆愿归籍!\"
范正鸿与赵鼎对视一眼,毫无惊讶,只抬手道:
\"功田司即刻北上,于卢沟桥设行台,就地量田、就地发契。凡来者,不分先后,一例授田两亩一分!再传令各州县:敢以'流民'为由拒之者,以'沮坏王政'论罪!\"
\"得令!\"
又一骑飞驰而去,卷起黄尘,消失在暮色。
夜深了,教军场的篝火渐渐熄灭,可百姓仍不肯散去。他们围着那五十口空了的桐木箱,箱板被火光照得通红,像一排巨大的炭盆。有人把刚领到的契纸贴在胸口,用体温焐干墨迹;有人把木牌挂在孩童脖子上,叮嘱\"至死莫失\";还有人干脆躺在地上,耳朵贴着泥土,仿佛要听听地脉里是不是真有自己那一亩二分田在跳动。
\"土地是根,百姓是叶;根扎得深,叶才长得茂。明年今日,若此地麦浪翻滚,便是十万雄兵。\"
赵鼎含笑应诺,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根扎下了,叶也要防虫。\"
完颜兀鲁不知何时已走上台来,手里把玩着那枚鎏金鱼袋,目光灼灼:
\"中原百姓得田,会耕;贵族失田,却未必甘心。我女真旧部,如今散在塞外,无田无畜,若知燕云分地,必生觊觎。王爷,土地可不只是'分',还得'守'。\"
范正鸿侧头看她,眼底映着火光,声音低沉而平静:
\"所以,我留那三成田——一为招徕流民,二为安置降卒,三为养战马。兀鲁,你若有心,便替我起草《垦牧条陈》:契丹、女真、室韦、奚族,凡愿剃发易服、归籍大宋者,一户授田十亩,另给草场五十亩,许其孳牧;三年之内,免赋免役,但需出丁一人,随军操练,听调出征。如此,土地革命就不只是我汉家之事,而是天下生民之事。\"
兀鲁挑眉,鱼袋在指尖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好,我给阿爸去信。”
火光映照下,将台上的三人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三株并肩而立的树,根须已深深扎进同一片土地。夜风吹过,卷起灰烬与草屑,却卷不走那一块块深埋入土的木牌与契纸;更卷不走一个刚刚诞生的名字:
——燕云功田,天下耕战!
这就是土地革命。它不是均田制的复古,也不是井田制的空想,而是以战功与归化为双翼,以军府为藩篱,以耕战为魂魄,在十二万平方公里的燕云大地上,第一次把\"土地\"从贵族的私账上,挪到了平民的胸口,让它贴着心跳,滚烫生光。